张京徽：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

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承受；

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轻关，烟囱无声；

窗不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来又蜷缩回去，

我挣脱自身，独自

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里尔克《预言》

    抢个金铺才多少钱啊，一千万嘛，还打四折。现在这年头，随便走私买几台电视机，随便倒卖几部大哥大，都能赚过周润发啦。你是谁啊，警察看不起你，公安看不起你，以前的兄弟看不起你，就连你从内地带出来的小弟，都看不起你。

    《树大招风》是一部很奇怪的电影，或者说是一部没写完的电影，因为三名悍匪的目标并没有交代。叶国欢找到卓子强后的计划是什么？季正雄呢？行事如此周密的两大匪首，就这样联系素未谋面的卓子强，类似的桥段放在其他电影里就会变成烂片。卓子强的原型是张子强，在电影里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悍匪，想站着把钱给抢了，在抢到那车炸药后欣喜若狂的想去炸回归典礼，想胁迫特区政府？太儿戏了吧！

    但在这貌似儿戏的背后，深深打动我们的，是从30年前的《英雄本色》里那段“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对白开始就被港片埋在我们心中的情怀。如此冷血的三大悍匪，内心依然保有孩子的童真，这才是神来之笔。杜琪峰的电影很儿戏，周星驰的电影也很儿戏。内地拍不出好电影，是因为我们离真正的儿戏太远了。杜琪峰另一部获准在内地上映的《三人行》，医院的那场枪战也很儿戏，病房里一边上演着荒诞的慢动作枪战群 P，画外音一边响起罗大佑的《之乎者也》，让我想到儿时的丢手绢游戏唱的儿歌：“不要不要告诉他，不要不要告诉他……”

    没有这种儿戏的精神，也不会有《枪火》，更不会有杜琪峰。儿戏就是一部好电影的生产力。正是儿戏让杜琪峰成了伟大的导演，让《树大招风》成为了今年迄今为止最佳华语片。

    但同时，儿戏又往往是抵达人性内心深处的最佳路径：叶国欢本来可以继续做他的走私电器生意。季正雄本来可以继续抢好兄弟楼下的那间金铺。但你知道什么是劫匪的最高境界吗？不是抢绑票，不是走私，而是你站在一间金铺面前，想触碰又收手。在那一刻，季正雄诡异地收手，却已走上另一条不归路。

    “风满楼”酒楼的名字很可能是杜撰的，命运或者说杜琪峰安排他们同时出现在风满楼。西方人推崇蝴蝶效应，东方人则会说风起于青萍之末。于是，他们的命运被江湖上的谣言所困扰：三位大佬要联手做一桩大买卖。这确实是个捕风捉影的谣言，但是没有人能够想到，它会变成一个预言，在听到这个谣言的瞬间，他们便已走上冥冥中安排好的这条路。历史上，儿歌或者说谣言变成预言的例子比比皆是：“弧箕服，实亡周国”、“千里草，何青青”、“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假如他们三人未曾在风满楼碰面，江湖上便不会有谣言，假如季正雄未曾听到谣言，他在金铺门前掏枪的决心会不会更坚决一点？他在天台上肯定就不会打那个电话，就不会被阿辉偷听出卖；假如叶国欢未曾听到那个谣言，便不会在打电话时发生争吵引来警察；假如卓子强未曾听到那个谣言，便不会去海陆丰自投罗网……

    人类对于风的认识是不同的。东方人喜欢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佛祖说“风未动，旗未动，是你的心在动”，而西方人里尔克则在一首名叫《预言》的诗里写道：“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其实，他们说的都对。他们的内心看似在风暴来临前那样异常平静，但在季正雄在金铺前收手的那一刻，甚至是在他们听到谣言的瞬间，风暴已经形成。

    在片尾三人同框的风满楼，电视转播里出现的高官，无论是西方人查尔斯王子还是东方的特首，都明白山雨欲来。而对于这三个人来说，他们自己制造了这个谣言，然后他们自己在辟谣的路上一步步把谣言坐实，最后，把谣言变成预言，并且死于这个谣言。

    马克思·韦伯曾说，“人类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世间所有的风加起来，也比不上我们的内心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