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年初，已经91岁高龄的王廷玉老先生曾在一次与儿女的谈话中提到，有两件事让他很期盼：一是好好看一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庆典，二是希望自家居住多年的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职工宿舍楼能加装外挂电梯，方便自己经常下楼走走。

遗憾的是，老人没能等到这两个心愿实现的那一刻。2019年7月21日，王廷玉在家中离世。悲痛的家人在查阅老人的档案时，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这位极少提及当年从军经历的老人，生前竟然是一位参加过多次战斗，先后七次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模范军人。

“从来没想到，平时极少跟我们后辈讲自己故事的父亲，竟然有如此辉煌的历史。他完成了他们那一代人的使命，至于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把父辈的爱国、奉献精神传承下去。” 望着父亲身着戎装的相片，王廷玉的儿女们感慨万千。

王廷玉获得的部分勋章和纪念章

光荣之家

步入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大门，右转，食堂边的一角，是两栋7层高的医院职工宿舍楼。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楼房留下了许多岁月的痕迹，但维护得还不错，干净整洁。沿着约1米宽的楼梯拾级而上，王廷玉和夫人侯梅兰的家，就在其中一栋的7楼。

三室一厅，79平方米，屋子布局很是紧凑。稍显局促的客厅里，显眼的地方悬挂着王廷玉老人的遗像。黑白照片上，王廷玉胸前佩戴着11枚各式勋章、纪念章，面露慈祥的笑容。遗像的下方放着一块由退役军人事务部监制、云南省人民政府颁发的“光荣之家”光荣牌；亮堂堂的光荣牌旁边，还有一块“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牌匾。加上客厅里张贴的数张“战友联谊活动”的合影，来访者大概能够看出，这是一位功勋老军人的家。 

侯梅兰还没有从老伴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头发花白的她提起老伴，讲不了几句话就红了眼眶。她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从卧室里捧出一个盒子来，盒子里整齐摆放着的，就是王廷玉老人留下的十余枚勋章、纪念章。

其实，老人的功勋不止这些。王廷玉的大儿子记得，年少时他们见过几次父亲的勋章，“比这些要多”，两个弟弟很是好奇，以为是玩具，便偷偷拿出来玩耍，有些勋章从此不知去向，“弄丢了的可能有一半吧。”但是，父亲从未因勋章的丢失而责怪他们，儿女们今天想起这件事，唏嘘不已。

盒子里除了勋章、纪念章，还有两张发黄的信笺纸。一张是老人写下的自己参加过的30次战役和战斗：上党战役、晋南战役、西北战役、强渡黄河、淮海战役、平汉战役、两广战役、进军大西南战役、霍县战斗、洛阳战斗……

另一张纸上，老人用红笔统计了他历年来获得的纪念章：解放华北纪念章一个、淮海战役纪念章一个、渡江战役胜利纪念章一个、解放华中纪念章一个、解放西南胜利纪念章一个、解放战争解放奖章一个、一九五四年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纪念章一个、自卫还击保卫边疆纪念章二个、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章一个……总共有15枚纪念章。纸的下方，有老人手书的“2005年9月3日记”。

老人手书的“纪念章数目统计”

七立战功

“我父亲很少跟我们讲他参军时的事情。问他，他也只是笑笑，从来不多讲。我们只知道他当过兵，不知道他参加过什么战斗，当时有怎样的经历。”王廷玉的大女儿王素萍说，父亲从不跟儿女谈及过往，即使是这两张信笺纸，家人也是今年才发现。“今年5月，我父亲去领‘光荣之家’的牌子，我帮他翻资料时，才从这个装纪念章的小盒子里发现了这两张信笺纸。”

王素萍回忆，得知父亲竟然参加过这么多的战役和战斗时，一家人都很惊讶。她当时问父亲：“爸，你打过这么多仗，怎么从来不说？”

“战斗很残酷，战场上很多人都牺牲了。我参军第二天，两个和我一起入伍的同伴就牺牲了。”王廷玉老人的回答令王素萍记忆深刻。她记得，战争也给父亲留下过伤痕——老人的头顶上有一道被子弹擦过的痕迹，但老人也是战场上的幸运者，除头顶外身上没有受伤。“遗体火化的时候我们还特别留意过，没有见到残留的子弹或者弹片。”王素萍将父亲的幸运归结为“命大”。

这两张信笺纸，让家人对王廷玉的过往有了些许了解，在家人的一再追问下，王廷玉讲了一些当年随部队作战时的故事，但一直没提功勋。直到老人去世后，他的大儿子查阅档案，为老人撰写生平时，才准确地了解到：父亲生前曾经7次立下战功，而且竟然还是一位特等功臣。

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在为王廷玉老人出具的材料中，清楚地记载着：

王廷玉同志自15岁参加革命至1990年光荣离休，在46年的革命战争和革命工作中，共荣立战功7次。其中特等功2次、一等功3次、二等功1次、三等功1次。1955年4月荣获“解放奖章”一枚。曾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越作战、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转业到地方工作后，王廷玉同志始终保持革命军人的优良作风，初心不变，致力于医院的建设和发展。他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以一生的忠诚诠释了一名73年党龄的老党员的党性和风范，切实践行了一名共产党员的铮铮誓言。

王家摆放着云南省人民政府颁发的“光荣之家”光荣牌

出生入死

说起王廷玉的经历，家人们都知道，老人的童年颠沛流离，分外坎坷。

1929年3月1日，王廷玉出生在河南省滑县西王庄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941年、1942年、1943年，河南连续三年遭旱灾、蝗灾，多少人家里颗粒无收。” 侯梅兰回忆，老伴曾经跟她讲过年少时的艰辛往事。“当时河南还是战区。他的父母带着他们几兄弟从河南逃荒到山西，后来实在过不下去，出于无奈，把他卖给了姓张的一户人家。跟了人家两年，也没有吃饱过。他跟我说过，有一次放羊时不小心把羊弄丢了一只，回去以后被狠打了一顿，两天没饭吃。”

1944年2月，当时只有15岁的王廷玉在山西省浮山县四区姚庙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成为抗日战争前线的一名战士。

残酷的战场没有给新兵留下多少磨练的机会。“他头天才入伍，第二天就拿枪上了战场。”参军的第二天，日军的一颗子弹射来，掠过新兵王廷玉的头顶，擦破了他的头皮，留下一条伤痕，所幸没有生命危险。这道疤痕从此伴随了王廷玉的一生，成为战争岁月的印证，也成了老人的一枚“特别勋章”。

目击了年少战友的死亡，领教了战争残酷的王廷玉亲手将战友埋葬，然后拿起枪，继续战斗。1945年8月15日，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王廷玉又参加了解放战争，跟随部队一路转战，从山西一路打到了云南。

“那个时候苦啊。部队从山西到云南，走了大半个中国，他就穿过一双布鞋，两双草鞋，大部分时间都是光脚走路的。”侯梅兰记得老伴向她讲过战时的艰苦，有一个细节令她至今难忘——老伴从来不吃豆豉。后来她才知道，王廷玉当年打仗时，有一次供给没跟上，部队断了粮，大家三天三夜没吃过一口饭。后来在一个地主家找到了一些豆豉，虽然是下饭的咸菜，但饥肠辘辘的王廷玉和战友们顾不上那么多，每人吃了一缸。自那之后，王廷玉再也吃不下豆豉。

每每听到老伴讲起这些，侯梅兰都心痛不已，她会阻止老伴“别再说了，听了受不了”。王廷玉也就不再提及这些令家人难过的往事。

侯梅兰想起去世的老伴，忍不住落泪

“做老实人”

跟随陈赓部队参加了解放西南的战役后，王廷玉在云南扎下了根，开始了戍守边疆的生涯。

1956年，当时27岁的王廷玉利用一个月的假期回了趟河南老家。在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了同村的侯梅兰。侯梅兰当时18岁，任村团支部书记。“跟他见了第一面，我就知道，我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是可以同甘苦共患难的。”

认识没多久，两人便结婚了。随后，侯梅兰跟着王廷玉来到云南，王廷玉的部队换防到哪里，他们的家就搬到哪里。1957年，他们的大女儿王素萍在腾冲出生；此后，三个儿子相继在保山、陆良出生。

“记忆中，父亲的部队屡屡换防，全家就跟着父亲四处奔走。我们姐弟四个不停地转学。”王廷玉的大儿子说，小时候只记得父亲经常不在家，有时候一离家就是几个月，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切家务都由母亲操持。

“生了四个孩子，他没给孩子煮过一个鸡蛋，没洗过一片尿布。”回想起来，侯梅兰说，她知道丈夫的心里最重要的不是家庭，而是部队、组织，是工作。“他是1946年入的党，党员嘛，组织让干啥就干啥。”

说起父亲，四个儿女心中也曾有过不满。“小的时候还是暗自埋怨父亲不顾家。但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有道理的。他们老一辈人不是没有能力为家里谋福利，只不过他不愿意搞特殊化，不计较那些个人的得失，也不看重功名这些东西。”家人们记得，在王廷玉1991年住进单位宿舍之前，一家六口长期生活在一间35平方米大小的房子里。狭小的屋里，父亲时常教导姐弟四人要“做老实人，走正道”，这句话由此成为王家的家风；而王廷玉经常叮嘱妻子的，则是“告诉孩子们要好好学习，不能给家里丢脸”。

家务交给了妻子，王廷玉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为国戍疆的事业中。1967年，王廷玉作为空军雷达兵的一员，率队赴越南参加抗美援越作战；1979年又参加了对越自卫还击作战。1979年，王家大儿子也参军入伍，父子俩在南疆战场上并肩作战。

“那段时间，母亲担心极了，每天为我们父子两个牵肠挂肚、彻夜难眠。”王先生回忆。

王廷玉年轻时候的照片

作风优良

南疆一役，是戎马半生的王廷玉参加的最后一次战役。1979年10月，王廷玉脱下了军装，转业到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医院，他先后担任政治处副主任、保卫科科长。

在医院原保卫科科长杨明菲的印象里，“王廷玉老科长对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虽然是老革命、老前辈，但没有一点架子，和蔼可亲。”杨明菲和王廷玉共事近十年，对这位老军人的作风印象极为深刻。

“医院这种单位性质比较特殊，不安全因素时刻存在，保卫工作压力很大。”杨明菲说，医院保卫科的工作繁琐而劳累，消防、治安、矛盾调解，样样都要面对，哪件事都不能马虎。有件事杨明菲至今仍记得：某次，一名受了严重脑外伤的男患者在市一院因抢救无效死亡，家属不顾殡葬相关规定要强行拉走遗体，医院保卫科出面阻拦、劝说。“死者家属20多个人围着我们，不听劝，语言攻击谩骂。”有两名女子甚至冲着王廷玉脸上吐了唾沫。王廷玉不恼不气，把脸擦干净，仍坚持劝说家属。做了3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后，家属终于被说动了，同意把遗体送入太平间。“老科长陪着家属把遗体送进太平间，又把家属一个个送走，熬了一夜，他没有休息，又回到办公室写值班记录。”

这只是保卫工作的一点日常，但王廷玉优良的工作作风深深地影响了身边的同事。

“老科长和我，与其说是领导和下属，不如说更像父子，他在我心中就是一位可敬可爱的长者。”李和平1988年到市一院工作，上班第一天，王廷玉从院办把他领到了保卫科，嘘寒问暖，了解他的情况。“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第二天，王廷玉又亲自带着李和平到每个科室拜访，叮嘱各科室的负责人：“这是我们新来的同事，请大家多支持他的工作。”走遍了住宿区、办公区，回到办公室，王廷玉又把一摞法律法规、政策文件放在李和平的桌上，帮助他尽快打好工作基础。老科长带来的那份感动，今天的李和平依然记得。

1990年，“有条件的企事业单位可成立派出所”的政策出台。当时已经61岁的王廷玉带着保卫科的同事一趟趟跑，了解、筹备、组建，待派出所成立后，王廷玉也正式离休了。但老人一点也没闲着，有时医院老同事遇到问题或工作需要来请老科长出马，他二话不说立刻“回岗”，即使是半夜，也随叫随到。2008年四川汶川地震，王廷玉和几位老党员带头主动向灾区捐款，交特殊党费，还在老伴的陪同下，挨家挨户到党员家里收特殊党费，上交党组织。

王廷玉一家居住多年的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职工宿舍

相偎相依

离休之后，王廷玉终于有时间把生活重心回归家庭了。腿脚方便时，下楼买菜等家务经常由他来做。闲暇时间，他依然放不下“窗外事”，经常和老伴一起读报、看电视，每晚的《新闻联播》从不落下。读报时，遇到重要的新闻或是感兴趣的内容，他会精心地制作剪报，仔细收好。

在老人留下的剪报里，仍然可见从军生涯给他留下的烙印。剪报里常有关于时事、军事和抗战老兵的报道，都市时报2014年刊发的一组“日本战犯罪行自供”的报道，被老人细心地剪下，整理成一叠。

剪报里，还有不少介绍养生知识的文章，其中不少是关于失眠的。与老人的家人聊过才知道，原来，侯梅兰有失眠的毛病，王廷玉不忍看到老伴受此困扰，经常为她寻找解决的办法。

其实不光是老伴，步入晚年后，王廷玉的身体也已大不如前。腿脚不便，老人只能经常躺在床上。但2019年5月颁发“光荣之家”光荣牌的时候，王廷玉坚持要自己去领。从7楼下到1楼，他花了约40分钟。

7月21日，王廷玉在家中突然倒下，与世长辞。走前，一句话也没留下。

今天，侯梅兰的屋里仍摆放着不少二老的合照，其中几张照片摄于二人结婚50周年纪念日。女儿王素萍说：“父亲和母亲结婚之前，父亲把钱都捐了，身上没钱。两人把被子抱到一起，这婚就算结了。”为了弥补没有仪式的遗憾，二老在结婚50周年时补拍了一组结婚照。

照片上，侯梅兰穿着白色的婚纱，挽着王廷玉的手。两人相偎相依。（都市时报 奔流杂志 文 |王 柔 图 |木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