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抵万金
发布时间:2020-03-06 11:33
信息来源:云南日报

在我国古代,书与信是有区别的,书指函札,信指使人。通称为“书”,现代汉语中的“书”仍保留了“书信”的意思,如“家书”就让人倍感亲切。

信札在我的人生很长时间里承担了重要的传输亲情的使命,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以来,一封封家书更让我的精神从沉闷到温暖,使我难以忘怀。

1983年2月7日,父亲以87岁高龄在台北去世。那时,两岸还没有开放通讯和人员交流,父亲去世的消息我是首先从当月22日的《参考消息》上获得的。那天的《参考消息》2版有一个小栏目:台湾近况,副标题:人员死亡——“立法委员伍家宥,湖南石门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和莫斯科孙逸仙大学(即中山大学),本月上旬在台北病故”。父亲去世的信息直到整整一个月后,我才接到在美国波士顿的二嫂来信。二嫂在信中说:“今天清晨,接到三舅妈自台北越洋电话,爹爹大人于2月7日仙逝,由于与你们电话和信件都无法接通和联系,你二哥要我写信告知大陆亲人儿女,他已于昨日乘机赶回台北家中料理一切后事。父亲7年前中风卧床,身体逐日虚弱,身边无子女照料,大陆亲人更是遥不可及,苦不堪言。父亲临去世时,口中喃喃絮语:我的儿,我的儿在哪里……”

从信件中看到父亲去世的信息,我们在大陆的4个儿女,悲伤之余,只能望海兴叹。此后,我又陆续收到多封二哥自美国来信,告知他去台湾为父亲办理丧事的信函和照片,我心中的感慨和心酸可想而知。这些信函和照片我一直珍藏到今天。

日月轮回,世事变迁,父母亲与二哥于1949年初春离开大陆,离开众多亲人去了台湾,从此与大陆亲人断绝联系,但每个人心中都渴望知道对岸亲人的讯息。上世纪60年代中,一天,我在湖南的大姐突然收到香港的姑父一封来信,信中转告了家父在台湾的近况,他们尤其想知道在大陆故土亲人的讯息。大姐拿到这封“价值连城”的家信,既喜悦又惶恐,喜的是分别快20年后,第一次知道亲人还活在人世,惶恐的是不知这封信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很是烫手。大姐把姑父的信抄写了一遍后将抄写件用双挂号信寄给当时在贵州工作的我,问我该怎么办。我立即回信要大姐赶快把原信交给组织,以免“祸起萧墙”。

过了若干年后,我才看到父亲于1965年12月14日在台湾写的日记中有以下文字:“日前忽由香港聪叔转来礼女(我的大姐)、同儿(作者)手书一件,真是悲喜交集,此乃与儿女隔绝音讯16年后首次知晓亲人音讯,旬日来心神犹自庆慰不已,看到同儿安信时,不觉老泪纵横,忆及16年前他还不满14岁在长沙湘江边不愿离开我们而又不得不乘船回故里那种依恋怅默之情态。想及这十几年他是如何长大成人种种境遇不得知晓……予正考虑复信,仅能告知身体平安,生活如意,其余不做任何表示,以免引起双方麻烦不利。”

文中说到的那个转信人“聪叔”,是我的五姑父,黄埔三期毕业,参加过台儿庄大战,时任团长,冲锋在先。退役后曾任家乡石门县县长,刚一解放,只身去了香港,无依无靠,流落街头,靠做小生意谋生,后贫病去世。没想到这位姑父,成了解放后我们与亲人断绝联系16年后重又联系的牵线人。

此后断断续续五六年,我们就是这样通过香港和美国亲人与台湾的父母亲间接通讯联系,当父母亲看到我们在大陆的兄弟姊妹都已经组织家庭和生儿育女的照片后,常常悲喜交极,直到父亲1976年中风倒床这种联系戛然而止,此后都由母亲代笔。

改革开放的第二年,我突然收到美国二哥的航空快信,他说:中美已经建立外交关系,国内一片喜人景象,真正的春天来到人间。我应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邀请,将于8月17日回祖国讲学和探亲,希望在离开祖国整整30年后,回到祖国和亲人团聚。我们一家收到这一喜讯时,泪如泉涌,真是喜出望外,并奔走相告。

两个月后,我们在国内7个省市的近60位亲人齐聚北京与来自大洋彼岸的二哥一家5口欢聚半月,倾诉30年离别之情,讲述祖国的新旧变化,畅游北京名胜。唯一遗憾的是二哥转告,他来大陆之前,先去台湾看望了父母,但就在一个月前,父亲中风卧床三年后突然失去语言交流功能,不能与人进行交流。

父亲去世后,在美国波士顿东北大学任物理教授并定居的二哥成为我们国内亲人和在台湾的母亲、舅舅、表妹之间联系的纽带和桥梁,至2015年,他先后回国探亲讲学近20次,是北京师范大学和天津南开大学的客座教授。

最难得的是,1949年初父母亲刚刚去到台湾后,大陆还可以给台湾通邮,我写给父母亲报告自己初中三年级考试各科成绩的两封亲笔信原件,那年我刚满14岁,我在信中表示十分想念父母亲,问他们到了台湾生活习惯吗,天真地问父母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一定努力学习。事后想来,那时哪里想到父子分别后竟成永别。这封信父亲去到台湾后,一直保存到去世,又被美国的二哥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他带回美国,若干年后又将原信寄给我,而我如今已是83岁的耄耋老人了,看到近70年前自己歪歪斜斜的笔迹,不禁潸然泪下。2015年8月,我们一家三代8人远赴台湾,在父母亲的墓前点一炷香长跪不起,我拿着那封信含泪默默说:父母亲大人,我来看您们两老了,我们终于团聚了……

不久前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在美国定居的二哥给我的两大包信件和父亲的遗物——他在台湾自1955年至1976 年写的整整10本近40万字日记和文房四宝以及数枚图章,其中父亲写给二哥的家信共近200封。我几乎是一字一句读完父亲大多用毛笔蝇头小楷写的日记和家信,其中有许多内容都是怀恋故土、怀念亲人,抒发自己可望而又不可及的悲催心情的文字。二哥说,这些带有第一手丰富史料的日记和信件,过去我哪敢寄给你,现在国内亲人之间可以尽情叙说往事和历史,希望你保存留作纪念。 我把父亲的全部日记和信件寄给故乡石门县政协文史委出版的《石门文史》杂志选登刊出,目前正在编印。其他200余封信件多是每一位国内亲人写给美国二哥的信。他把这些信一封封整齐分类保存至今,然后“原物奉还”。我再仔细阅看,有些信纸已经发黄发脆,信件有多种字体和墨迹,有的落笔从右到左竖写,有的从左到右横写,有的在信中还夹杂着英文单词。使我特别吃惊的是有一封信的落款日期竟是92年前的1926年祖父给父亲的家信原件,信中说:父在县衙听差,县门萧条,机关多而枯竭,余月支三十元维持一家十口生计……有1936年3月21日祖父逝世前一天留下的遗嘱原件,内容主要是希望儿女必须读书求上进。特别有一封1949年春,父亲南下广州去台湾。抵达台北后给大陆一位亲友信中说:“弟妹携儿与本月4日乘轮离穗,在港泊53小时,9日午后抵基隆,翌晨入台北,备蒙豪雨转徙之苦,幸遇乡友邀寓其所,展六席之室,经数日整理告粗安,此地月需银币二十余元,同行皆感威胁,惟有作苦熬之打算也。内地子女及亲友皆泪别无法联络,使我悲恸伤感迸集,难禁痛哭一场。忆故里薛家台是吾父母墓园之地,祖父于1900年在此开蒙学馆,吾在大陆时常有老年回乡就此安居之构想,忆及故乡一草一木及亲人,长切怀想,但为梦幻也……我看到这些信件,怅然如失。这些信件,从不同侧面记录了亲情、故乡情,记录了时代的变迁和大小人物的不同命运,成了历史风云的见证,不是“往事不堪回首”,而是感谢封封鸿雁书信用各自不同的立场和笔迹,留下了家、国往事变迁真实的历史记忆。

这些信件的种种功能,是现在的网络不可比的。唐诗云:“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到如今,还有几人用信件传递、倾述内心的感情呢?而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似乎已完全被微信所替代。当我一次次看到眼前留存的不同亲人的不同笔迹、不同内容的书信,就仿佛看到了那个时代那个写信人的音容笑貌,甚至他的处世为人。虽是小人物,但一封封信札承载了多少历史往事,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多少喜怒哀乐。时代虽在不断发展和进步,但多么希望让信札永驻人间!(伍法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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