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7月,我终于盼来机缘,由一个瘦小初中生经家乡镇沅县推荐,得以如愿参军。不久被保送到普洱驻军某师后勤部医训队学习,一年后毕业分配到云南军区疟疾防治总队下属分队做卫生员,到西双版纳国境线上为瘴疠之区的边防部队服务,我人生的军旅文学脚步也迈开了……
那是1954年春天,我到勐海驻军某团工作,工作空闲时到团部阅览室读报看书。宣传股李干事告诉我:你要早来几天,就能听云南军区文化部冯牧副部长和他率领的那群作家讲课辅导,可惜这几天他们跟着马帮转道澜沧拉祜族、西盟佤族地区深入生活、采访写作去了。李干事热情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刘白羽战地通讯选》,翻开扉页指着写有冯牧的亲笔签名说:“这是冯部长在陈赓兵团新华社军事分社当领导时,为培训部队通讯报道和写作爱好的官兵们讲课辅导使用的参考教材……”
当晚,我便坐在团部阅览室读完了刘白羽那些报道东北、华北解放战争的战地通讯,踏着朗朗星光回到驻地宿舍。此后,我又请李干事找出团部多年来保存着的冯牧在解放战争期间由中南书店出版的战地通讯集《新战士时来亮》和1950年初写于开远的战地通讯《八千里路云和月》等,认真拜读起来……刘白羽和冯牧在投身战场之前,已经是作家、评论家了,他们所写的战地通讯,自然让人觉得好读、爱读并容易记住。
7年之后的1961年春天,我在西双版纳允景洪见到了冯牧。那是他从军队转业回故乡北京后第一次来云南。那时冯牧已任《文艺报》副主编,我则已在1958年调到昆明军区文化部工作,此次我与军区文化部几位同志一道来边防部队采写英雄人物并编辑出版《战斗集》文艺读物。我们与冯部长相聚相谈,我自然也谈起1954年春天,在勐海驻军团部阅览室拜读刘白羽、冯牧一系列战地通讯的经过与感受……
冯牧告诉我,现在他和刘白羽都不写战地通讯,而是爱上散文写作了。他问我是否读过刘白羽入选中学、大学教材的散文《长江三日》《日出》,我点了点头,回答说:每篇都读过两三遍。我又说:冯部长,你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繁花与草叶》,我也认真看过了。由战地通讯到散文写作的相似经历,我们想请冯部长谈谈他与刘白羽相识的往事……
刘白羽1916年9月出生于北京,同样生于北京的冯牧比他小3岁。他俩在北京虽未相遇相识,但却共同向往革命圣地延安。刘白羽1938年春天到达延安,年底加入中国共产党,即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党支部书记。冯牧1938年5月中旬离京,经冀中抗日根据地辗转数月到达延安,12月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结业后于1939年考入延安鲁艺文学院,1941年毕业便到鲁艺文艺理论研究室工作。两年后到南泥湾三五九旅下连当兵一年,1944年调入《解放日报》,在丁玲领导的副刊部任文艺编辑。同年,刘白羽从延安调到重庆《新华日报》副刊部任职。从以上简历对照可以说明,冯牧与刘白羽1938年就在延安相识并建立了友情。1946年5月冯牧在《解放日报》入了党,半年后,在延安主持新华社工作的廖承志直接派冯牧以军事记者身份,从延安奔赴陈赓兵团激战中的晋西吕梁战役、汾孝战役、晋南战役,这都是保卫延安的重要战役,冯牧身临前线写出了《把敌人淹没在汾河里》《新战士时来亮》《记郏县攻坚歼灭战》等战地通讯。接着,冯牧参加了抢渡黄河和豫西战役、平汉战役、解放洛阳战役、淮海战役、渡长江战役、解放广州战役、粤桂战役和大陆最后一次战役——滇南追歼蒋军残部的战役,在前线部队三年半的时间里,冯牧真是“身经百战”,写了战地通讯百篇,比如《洛阳英雄连》《向淮海前进》《英勇的南坪集阻击战》等等。冯牧的战地通讯都有坚强的生命力,比如,1950年初写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当冯牧1953年到朝鲜上甘岭前线部队访问时发现,一位志愿军战士的笔记本中夹有这篇文章的剪报;1947年写的《新战士时来亮》,32年后的1979年春天,冯牧到云南边境前线部队访问时,发现部队正重新印发给战士们阅读,进行英雄主义传统教育……
1946年初,刘白羽也离开《新华日报》到新华社任记者,后来又被派往东北野战军任军事记者,在东北、华北战场上写了大量战地通讯。冯牧与刘白羽所写的战地通讯或报告文学,都铭刻在了广大指战员的心间,他们从延安时代便开始的文友与战友的感情不断得到加深,不断熔铸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与尊敬……
冯牧从1954年到滇南、滇西边防部队和边疆民族地区深入生活回昆明后,由于辛劳过度,战争年代就患有的肺结核病日趋严重,秋天在昆明做了手术,1955年转重庆、北京继续治疗,1956年入住解放军总医院切除了肺部特大脓肿,终于从危难中挽救了生命……根据身体情况,他于1957年底办了转业手续,是时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主持工作的刘白羽接收并安排到中国作协主办的《新观察》杂志任主编。后来我曾经听冯牧颇有感慨地说过:“感谢刘白羽同志,感谢他从延安起对我的了解与信任……”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经冯牧亲自当面介绍认识了刘白羽。那时刘白羽又重新穿上军装,在总政文化部任部长,而冯牧则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担任中国作协党组第一副书记、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党务副书记,是位居张光年之后的中国作协二把手。
1982年4月18日,由中国作协和总政文化部联合举办的全国军事题材文学创作座谈会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召开的第一次以军事题材为文学创作主题的盛会,军内外150多位作家出席。在19日由张光年主持的开幕式上,冯牧宣读了中国作协主席巴金的书面讲话,刘白羽作了长篇发言……休会时,我快步走到主席台前,向冯牧、刘白羽敬了军礼,冯牧把我拉近向刘白羽作了介绍……我见到冯牧与刘白羽并肩站在一起,不禁又想起1954年在西双版纳勐海军营连夜拜读《刘白羽战地通讯》的情景。
全国军事题材创作座谈会会期长达12天,这期间我有缘与冯牧、刘白羽多次见面相聚,获得教益——
李存葆在小组会上谈了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从生活素材到艺术构思的经过,当即获得冯牧支持。会后,李存葆很快写出小说并交稿《十月》杂志,但能否发表却产生了不同意见。是刘白羽明确指示说:请冯牧审定。于是编辑把文稿送到冯牧家中,冯牧迅速看完并写了评论,与小说同期在《十月》杂志刊出,随即好评如潮。小说后来改编拍成电影,也深受欢迎。
那段时间,首届茅盾文学奖评议工作已经开始进行。总政文化部此前已向中国作协推荐了以抗美援朝战地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而享誉文坛的魏巍的长篇小说《东方》参评。有一次在聚餐的大圆桌上,刘白羽坦诚地对冯牧说:“我刚看完《东方》,上、中、下册,70多万字,真是长篇小说呀!我虽然也同意送来参评,但严格说来,写得最好的还是《人民文学》先发表的那十章,其他部分就差一些了……”冯牧当即回告刘白羽:“最近光年同志正在看《东方》,我听他也说了同你一样的看法……”我当时就感到,刘白羽、冯牧在领导工作与艺术观点上依然诚恳相待。
1982年12月15日,中国作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三楼小礼堂举行首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大会。我因为在上海发表的反映云南边疆少数民族生活的长篇小说《魔鬼的峡谷》被推荐参评入围,而特邀到会。授奖大会后,冯牧与刘白羽边谈边走出会堂。我跟在身边听到刘白羽对冯牧说:“请你转告光年同志,这次茅奖首评,时间长,作品多,意见纷繁,很难办呀!但评奖公平公正,令人口服心服……”接着,我又听冯牧对刘白羽说:“光年同志曾对我说过:白羽同志有长期革命战争经历,写过大量杰出的战地通讯、报告文学和散文,也曾写过很多优秀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这些都说明白羽同志从生活积累到艺术修养都十分丰富,建议白羽同志今后写部长篇小说,欢迎他参加茅奖评选,以提高茅奖作品的军事文学水平……”
这不仅是对具体个人的,同时也是对新时代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高度期待。果然,那之后经过长达五年时间的写作,刘白羽在71岁高龄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7年11月出版了以解放战争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随即获得广泛好评,经过三年来的阅读检验,刘白羽实至名归地以《第二个太阳》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1991年3月30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颁奖会上,张光年有意安排冯牧代表中国作协把鲜红的获奖证书送到了刘白羽手上,这两位老战友亲切地握手之后,又伸开双臂热情地拥抱……(张昆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