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一场瘟疫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是遥遥地看着山坡上的油桐树安排自己的日子的。在农村长大，又在学校学了几年农业，还在田野上与背诵着“云跑东有雨变成风”“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这种农家谚语的乡亲打过不少交道，走进社会后也就改不了一身农人习惯，做什么都爱看着大自然，也因为那自然赐予了我的想象，赐予了我的丰富。
这里说的桃花李花开，应该是冬天结束的标识，是与历史和传统记载的瘟疫有着很多关系的。中国民间和官方的传统记载中，起发于冬季的瘟疫，很多都是在桃花李花开放时，出现降势，又于油桐花开放后消融，《三字经》里述说的幼时就能让梨的孔融，据说就是死于冬天的一场瘟疫。那么，我看见桃花李花开放，是欣喜的，就算有着最大的耐得住寂寞的心肠，毕竟也要食人间烟火，也有亲人朋友生活在这世间，更何况是一个胸怀善意，见不得别人痛苦和忧伤的人呢，那么多人在疾病中死去，谁能够坐视不理、幸灾乐祸？那么等待油桐花开放，就肯定是等待一场喜意来临。
滇南部农村很多地方播种时节的掐算，其实就是等着油桐花开放，如果你看见兰花开了，想着春天已经来了，想要赶紧播种，那样，你的收成肯定是会差的；你再看到桃花李花开了，包谷雀叫了，春雨也已经下过一场，认为这是播种的好时机，赶紧忙着播种，恐怕还是糟糕。山上旱地种下的玉米之类，也许不觉得有多少损失，而田里的水稻苗，损失就大了。农民朋友还发现，稻谷如果是在李花桃花开放时期播种的，会死了一大片，还得在油桐花开放后重新播种一波，可最后的成熟期，前后播下的竟然是一样的，原先播种的那批，不过是多长了一两张叶而已，这个原因我是知道的。我在从事水稻制种试验期间，查阅过不少资料，知道那是植物为了适应环境，自己体内进行生物调节，延长了生育期了。农村人这样长期积累的经验，要完全打破，其实也给我最初的工作带来了困境，在田间进行稻谷试验时，为了赶时间，每年都要在春节后立即播种，如此，村庄的朋友可不干了，他指着山坡上的油桐树说：您看呐，油桐花还没开呢，苗会死的。这时我只有发挥我的苦口婆心，因为我是技术员，我向他们保证了收成，并提前准备好塑料薄膜，我知道，这种简单的覆盖，可以让这些秧苗穿上衣服而得到保护。
南方今年的寒冷，确实少得可怜，也让人觉得有一股怪异，好像与这次疫情有些忽略不了的关系，又说不上来。往常，我花园里春节前后就开花的那株李子树，到今年3月上旬也不见花骨朵，我以为已经枯萎死了，便戴上口罩，跑去看其他人家的桃树李树，竟然都一样——枝丫直指天空，犹如一个个惊叹号，在等待、在期盼、在抗拒一种正在降临的灾祸。而南面山坡上那一片姿态优雅的油桐，其实也在酝酿着绽放春天。从李花桃花开，再到油桐花开放之间，这个过程是有一个节令的距离的，那几乎就是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滇东南几乎都还会有一次到两次降温，被称为倒春寒。你别小看这倒春寒，那可是与庄稼的收成有着极大关系的。前天傍晚，我在文山城南面的住处楼上，遥看更南面的山坡上的油桐树发呆的时候，一只蚊子竟然就在我的手臂上叮了个红包，惊蛰已过，气温开始转热，这些东西就出土了，要是来一次骤然的倒春寒，降温幅度大一些，这些虫虫肯定会冻死不少，秋天的收成必然就多了。
油桐花一旦开过，今年的寒冷日子必定就完全过去了，就算云南人说的“十里不同天、遇雨变成冬”这样的情景，在夏天也肯定会存在，那也只是季节和地区的差异而已，那种雨季冷是短暂的可以忽略的冷，与春寒料峭的冷是两回事。我故乡畴阳河畔，有个位于山坡上的村子就叫桐厂坡，桐厂当然就是若干年前收购油桐果榨取桐油的地方了。最重要的还是这个村的名副其实，它周围的山坡上，几乎都种满了油桐树，这些树修剪得非常爽亮，树冠的形状很好看，又分布恰当，有利于结果，每一株树，如果缩小了，可以说都是一盆价值不菲的盆景，关键是每年农历三月三前后，这些树都会盛开白色花瓣而花蕊又带粉红的花朵，像是约好了似的，只在几天时间里就开满了山坡，熙熙攘攘挤满了桐厂坡的天空。这是其他花朵都开始谢了的时候，唯独一大片白色又带粉的花朵出现在原本光秃秃的树枝头、出现在我身边的天空，那不仅显得独一无二，更让人惊讶，就算你再不懂诗意，在这样突入而来的景色中，也会冒出一种充实也乐于想象的意境了。我小学时的校园劳动地就在这片油桐花旁边，油桐花开时，学校刚开学，领过书本、进入正式课程，学校都会组织到这片地里搞上几天劳动，这油桐树与我的交集，可就不单是处于指示节令这样单一了。我和同学们都会到花朵盛开的油桐树下玩耍，每两株油桐树的距离是比较宽的，中间是农村人的耕地，可以套种作物，这片地全是质量上等的沙壤土，上年的庄稼种的是花生，我们在这片土壤里翻寻，会找到上年收获时遗漏的花生果，这个节令，无所不能的土壤巨大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埋伏在土里没有生命的生物，都随入了土壤，而有生命的花生果，得到土壤的保护，经过一冬寒冷却并没有毁坏，正是迎着节令吸收水分，即将发芽却没有发芽的时候，味道是非常甜的。
时至今日，这片油桐，还能带给我回味，并不只是在春季它能够给出我的某些暗示，也不只是可以经由心的深处升腾一份安然，而是这片油桐花和它们结出的果，陪伴了我40年的行程，与我人生的起伏情愁联系在一起。13岁那年，当年油桐果还没有成熟，我父母却要送我到远方的亲戚家读书，姑姑在外地一所学校教书，那里的学习环境好得多。我在离开前，母亲给了我两元钱，叫我到桐厂坡的厂里买一个竹编的箱子，我是带着一份沉重情感去的，8月的天气很热，我一边走，一边看着绿韵旺盛的桐树出神，想到即将离开从未离开过的家，孤独感总是油然而生，泪水不经意地沿着脸颊流下来。我家对门有个熟人就在桐油厂上班，为我选的蔑编箱子当然是质量很好的，先是用黄色绿色红色染过的竹片编成，再在外面上了层上年刚榨的桐油，既好看又耐用。这个装着我书本衣服的竹箱子，于是陪着我在外7年的求学时光，每当想家时，我打开这个箱子，整理书信的时候，眼前浮现的故乡情结，会冲淡我的很多困境及困惑。毕业时，这个竹箱子因为没有绑牢，曾经从解放牌班车顶上落下来过，却没有被损坏，其他同学的木箱子都被甩成几瓣了。工作后，我把这个竹箱子放在了老家，本以为早就腐朽了，没想到，去年我回老家，竟然看见弟弟还用这个竹箱装一些古老物件，并上了把锁，桐油漆过的竹面，虽然很陈旧，但40多年来，由于桐油的坚硬和防虫性，并没有损坏，那么，这个竹箱子，是否一直装着我一生起伏跌宕的状态呢？我是否要向我的弟弟索要回来！
就是现在，我坐在书桌前，看着起伏山脉上苍茫大地枝丫纵横的油桐树，思绪里还浮现着节令和关于油桐的很多往事。是的，油桐花每年都会有一次开放，就算这种花开放的时间较晚，却不影响它的结果期，其他果实成熟时，油桐也会在宽阔的叶片衬托下，结出带有菱形的果。这种果不能入口，却在农村种植很多，因为它的意蕴确实不简单，算是天地给予人间的某种兆示、启迪、或禅意吧。该来的终于会来的，该离开的，也必定会离去。
再过几天，油桐花必定会盛开怒放了。
那么，让我们一起祈祷油桐花开，灾难远远离去！（周家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