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施增美出生在滇南一个叫聚宝坡的僻静山村。因后山梁子有铁矿,村民大多选择以挖矿炼铁为生。施增美家几代人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传下了点微薄基业,一个土大炉,三匹大骡子马,雇佣了几个长工。
施增美她爹施鸿达说,他家炼铁始于高祖手上的清道光年间。屈指算来,到眼下的1936年,已经传承了一百多年了。
施鸿达的妻子杞贤慈是易水人,嫁给他后为他生了四男一女,老大老二在一次流行性滥肠瘟中夭折,只有三子增寿、四子增禧和女儿增美存活下来。
增美天生精明、机灵,经常跟在奶奶跟前,是奶奶的贴心小棉袄。奶奶是施家的管家,她在家里的威信甚至比爷爷和父亲还要高。奶奶最拿手的就是算账不用算盘,这倒不是说她家里没有算盘,而是奶奶觉得随时带着一把算盘太累赘,她干脆直接用一把小石子或者一把黄豆什么的代替算盘珠子,自己摸索了一套更为简便的算法。她把这招绝活传给了增美,使增美从小便身怀绝计,与众不同。
有一次,增美悄悄跟着三哥赶着马去柳絮河丁家卖毛铁,她用奶奶教她的算法当场在方管家面前算开了,结果她和方管家算的账完全吻合,方管家被惊得目瞪口呆。
“小姑娘,谁教你的?”
“我奶奶。”
“你奶奶姓甚名谁呀?她哪里学来的这等本事?”
“我奶奶就是我奶奶呗。”增美被问得不耐烦了,干脆把头扭朝一边。
增美跟着三哥赶了一年的马,刚满13岁的她,就经历了风雨,见过了世面,学得了一身行路赶马,提轻拿重,识数算账的本领。
父亲看她长大了,便将家里的三匹大骡子马直接交给她负责,从此,她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马锅头。
转眼到了1937年初夏。她家的大炉被一场大暴雨浇灭了,三匹大骡子马也不明不白地死了,长工们树倒猢狲散,各自奔前程去了。增美家的整个天空顷刻间坍塌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父亲差点就吐血而亡,经过一个多月的中药调理,才慢慢恢复了元气。
父亲觉得事有蹊跷,便托人请来了远近闻名的大毕摩,在他家设下神坛,查找祸害根由。
“东边天空飘来了一团邪火,那团邪火变幻成大暴雨把你家的炉火灭了。”大毕摩说。
“那,神仙能有办法搭救我家吗?”父亲试图向大毕摩讨教驱散邪火的办法。
大毕摩说:“那团邪火来势凶猛,不可阻挡,先躲过这一劫吧,以后找机会东山再起。”
父亲问:“那要等多久?”
大毕摩摇摇头沮丧地草草收了坛场。
立秋后没几天,有人从云秀镇带回来消息说,东洋鬼子不仅占领了东北,还大举向华北进攻,许多城市都被东洋鬼子占领了,东洋鬼子所到之处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大半个国家都在东洋鬼子的铁蹄践踏之下。
唉,大毕摩的法眼看得真准啊,那团邪火就是天杀的东洋鬼子!
二
中秋过后,保长带着区公所保安队的老黄狗来村里征兵。他们敲着芒锣在村道中来回宣传,说为了抗日,国家要求适龄青年都必须依法去当兵,抗拒者、逃脱者一律依法惩处。
三哥增寿出生于1920年正月间,按年龄过了腊月才满十八周岁。可保长端着户口薄带着区公所保安队的几个老黄狗硬闯进家门来,说三哥的年龄已在征招的范围,必须即时入伍送往队伍上。三哥听见要抓他去当兵,当即翻墙逃跑了。
父亲在一边说三儿子增寿外出帮工去了。
但保长并没有因此放过增美家。
“增寿不在家不是还有增禧吗?”
“增禧还不满16岁,听到炸炮仗都会尿裤子,咋个能当兵呢。再说了增禧也不在家,他还在柳絮河私塾里读书呢,等他满十八周岁,我们亲自把他送到区公所,可好?”父亲在竭力应付着。
“眼下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年纪小一两岁不碍事,只要个子高,扛得动枪就行。要不,我们亲自到柳絮河去带增禧?”
母亲知道抵是抵不脱了,便叫增美悄悄跑到柳絮河丁家私塾找到增禧叫他在天黑之前尽快逃跑。叫他不要挂念家里,跑得越远越好。
转眼到了1941年,几年间,父母亲一直在四处打探增寿增禧的消息,半年前有一郎中给家里捎来口信,说增寿就在云秀镇帮人赶马,叫家里不要挂念他。增禧在1937年年底托人给家里转来过一封信,信中说他逃到云秀镇后,不久便跟随一群青年学生去了延安,从此后便杳无音信。
1941年的元宵节,17岁的增美随母亲到梅花岭集市上去闹元宵,不料被大地主景正懋的儿子景家洪看中,景家一打听便知道增美是聚宝坡村施鸿达的女儿,没隔几天,景家便托人来提亲。
提亲之后又半月,景家就用高头大马驮着更多的骋礼来定亲了。认识增美的一个姑娘悄悄对她说:“景家洪得花柳病两三年了。”
增美一听,急得差点就哭起来。她把那个姑娘告诉她的情况跟父母说了,二老听了她的话也坚决不答应将女儿嫁给景家。
思来想去,增美的父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托媒人去退婚,把景家送来的那些个聘礼如数退还给景家。
可事情并不像增美的父母想的那么简单。隔日,媒人就来传话:“景家看上的姑娘没有退婚的说法,除非是死了,要不然,就只好派家丁来强行带人。”
增美便想到了三哥和四哥,想到了逃跑。可这事还没来得及跟父母商量,景家抢亲的花轿说来就来了。
还是邻居大婶眼睛尖,她在水沟边浣洗衣物,忽然看见一大群人正朝着增美家方向走来,还有几个身上背着长枪的家丁尾随着,她一看这阵仗便知道是景家来抢亲了。她立即撒腿就往增美家里跑。
增美这时刚好帮着母亲做完杂活,娘儿俩正准备做晚饭,邻居大婶忽然闯进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景家的轿子来了,还有人背着枪尾随着呢。”
母亲急忙到门口一望,果然看见景家的人已经离大门只有几百米远了。
她急忙关上大门,转身来到灶房,急中生智地跟增美说:“还记得你三哥是怎么离开家的吗?快准备一下,像你三哥那样……去云秀镇找到你三哥,找到了别忘了给家里捎个信。”
增美急得差点哭出来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跟阿爹阿妈商量。”
增美简单抓了几样随身换洗的衣物包成一个包袱,母亲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银元,然后翻身从后窗跳了下去,紧接着,门口传来了景家人的叫门声……
三
磨盘岩是柳絮河一带的马帮到云秀镇的必经之地。往东三十公里达云秀镇,往南三十公里到柳絮河,正处于云秀镇和柳絮河两地的中点上。这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曲折,尤其是磨盘岩一段,崎岖的山路正好从悬崖峭壁上穿过,像一段弯弯曲曲的羊肠子挂在一个巨大的磨盘之上。因为它地势险要,便成了当地盗贼、土匪出没抢劫马帮的首选之地。盗匪抢劫的首要目标是商贾马队,平民百姓的零星马队少有油水,他们一般都不骚扰。所以,大凡有大队的马帮从这里经过,都得提前在这里放哨,加强警戒,快速通过。
过了磨盘岩两公里左右有一片山涧草坡,是一个约两三百亩大的大草坪,这里常年溪水潺潺,春天野花芳香,夏季百草繁茂,是马帮休整、吃晌午、喂马的一个临时驿站。
丁家在大草坪边的小路旁搭了几间简易窝棚,专门安排一个年长的赶马哥在这里给马帮烧火做饭。
丁家马帮的往返行程一般是一天一夜一个来回。清晨从柳絮河出发,中午到达大草坪,在大草坪吃过中午饭继续赶路。晚上天黑前到达云秀镇,卸完货结好账,然后又装上货物点上马灯继续往回赶。到深夜十一二点,回到大草坪,吃过晚饭后又连夜赶路,第二天天亮才能回到柳絮河。
这天中午,丁兆丰的马帮刚过磨盘岩,来到大草坪休息。一个赶马哥哼着小曲儿走进草坡边的林子里去撒尿,忽然听到林子深处传来“救命啊,救命啊!”的呼救声。赶马哥听到呼救声,浑身的汗毛都吓得竖了起来,裤裆里也湿了一片。他以为晴天大白日的遇到鬼了,折头几步窜到丁兆丰跟前说他听到有女鬼在哭叫。丁兆丰不相信大白青天哪来的女鬼,他要亲自去看看那女鬼长成什么模样。他从枪盒子里拔出盒子枪提在手上,跟着赶马哥往林子深处寻去。
终于,在林子深处一条野兽出没的羊肠小道边上看到了令人惊悚的一幕。只见两只狼在围着一个人正欲伺机下口,那人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正在与狼对峙、拼命地挣扎、呼叫着。丁兆丰看到这一场景便一切都明白了,什么女鬼,这不是一个女子踩中了猎人的叼套,半截身子被吊在半空中悬着,在与两只狼对峙吗?丁兆丰朝天开了一枪,那两只狼听到枪声便逃遁得无影无踪。
丁兆丰和赶马哥走近那个女子身边一看,只见一根手指头粗的藤条勒着那个女子的右脚踝,那根藤条的上端绑在一棵茶杯粗的叼杆上,把她的下半身吊起来悬在半空中,上半身仍然拖在地上,要不是她手里握着那根木棍驱赶着那两只狼,恐怕她早就变成了那两只狼的美餐。
丁兆丰从腰间拔出匕首割断藤条,把女子救下来。女子落地后便昏迷了。丁兆丰和赶马哥把女子抬到窝棚里,叫煮饭的王老哥给她喂水、包扎脚上的伤口,然后交给他照看着,等待女子醒来。
女子在王老哥的精心照料下终于醒来。
她不知此时自己身在何处,如是一个山寨?磨盘岩附近又哪来的山寨呢?不过她能感觉到她现在已经安全了,已经逃离了危险的聚宝坡,逃离了保长和老黄狗的魔掌。她轻轻翻了个身,感觉浑身酸痛,特别是右脚踝疼得让她差点喊出声来。她感觉身子就像一个空架子,一点力气都没有,平时那一身的机灵劲儿到哪里去了呢?一定是那该死的叼套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吧。不管了,反正现在安全了,她需要再静静地休养,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子夜时分,马帮回到了大草坪。
丁兆丰提着马灯来到了女子躺着的那间窝棚。女子看见一个身挎盒子枪,年纪大约在五十上下的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便机警地缩紧了身子。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子看见丁兆丰并无恶意,才安静了下来。
“王老哥,你送些饭菜来,先给她吃饱了,再给她包扎一下伤口。”
随后,王老哥给女子送来了饭菜、米汤和咸菜,等女子吃饱了肚子,丁兆丰又回到那间窝棚细细了解女子的身世,才知道她原来是聚宝坡施鸿达的小女施增美,为了逃婚去云秀镇找她三哥误入磨盘岩附近的老林子,踩中了猎人的叼套。
一说起施鸿达,丁兆丰都知道,因为几年前施鸿达家的毛铁都是卖给他家的,算得上是他家的大客户了。施鸿达他认识,但他的小女儿施增美还真是第一回遇上。
增美知道是丁兆丰救了她的性命,知道眼前这个挎盒子枪的中年汉子就是传说中的大马锅头丁兆丰,心中莫明其妙地泛起一种相见恨晚的敬意。
她从小就听父亲讲大马锅头的传奇故事,他可是父亲他们那一辈人中崇敬的英雄啊。她怎么会落难山野老林被这大英雄相救了呢?这莫不是奶奶生前常给她们讲的民间传说《红鱼姑娘》的另一个版本吗?可他也不是那个打柴的樵夫,她也不是红鱼姑娘啊?想着想着,她觉得眼下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遇上了丁兆丰,这说不定就是天意,想到这里,一股暖流顷刻间流遍她的全身。
增美向丁兆丰吐露了要去云秀镇找三哥施增寿的想法,哪不知丁兆丰却阻止了她。丁兆丰面带难色,欲言又止。这倒反引得增美想打破沙锅问到底。
在增美的一再追问下,丁兆丰只得从随身带着的皮鞑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增美看。增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便将那张纸展开来看,只见纸上印着一个男人的头像,她仔细一辨认,“这不是三哥吗?三哥的头像怎么会印在纸上?落在丁兆丰手上呢?”她在心里嘀咕着。便问:“你咋个会装着我三哥的头像呢?”
“这是警察局的通缉令,上边说你三哥施增寿是共产党云秀游击队的领头,是赤匪,必须缉拿归案,处予极刑。”
“啊!三哥成了共产党云秀游击队的领头?成了赤匪?”
“这是赶马哥从云秀镇的一条巷子里揭下来悄悄塞给我的。”
“我三哥真的当了云秀游击队的领头了?”
“通缉令上是这么写的。我也只是想把它交给你爹,帮通个风报个信,让你三哥逃脱追捕。”
听丁兆丰说完,增美冷静了下来,暂时打消了去找三哥的念头。
丁兆丰想把增美带回柳絮河。可增美不同意,她担心要是景家知道她在丁家,景家要是来丁家要人怎么办?这不是给丁景两家制造麻烦吗?
她只希望暂时留在大草坪临时驿站,给王老哥搭个帮手,帮他给大伙烧火煮饭,等她的脚好了,她便离开这里,到云湖对岸的省城里去。
四
转眼间,增美在大草坪已有半个月。王老哥亲自采来草药为她包扎伤口,使她的伤口渐渐痊愈。
这天夜里,马帮回到了大草坪的时候,丁兆丰却意外地病倒了。增美心细,上前借故帮他拴马问道:“大叔您是不是病了?”
“路上受了点风寒,浑身酸痛、发冷、打寒颤。”
“我扶您进灶房烤火吧。”增美扶着丁兆丰进了灶房。
“大兄弟咋整啦?”王老哥看见丁兆丰进来,急忙问是什么情况?当得知丁兆丰是浑身酸痛,冷得浑身发抖时,他说:“会不会是染上了瘴气,得赶快请郎中来看看,千万大意不得!”
“没事,王老哥不必太担心,回去就请郎中。”
这天夜里,增美跟着马帮服侍着丁兆丰朝柳絮河方向连夜赶了回去。
马帮是拂晓的时候回到柳絮河的,进了丁家大院,丁兆丰吩咐大伙卸下货物,将马赶进后院的马圈拴好喂料,叫大伙休息半天,待下午再准备第二天的驮子。交待好这一切后,他才带着增美去见夫人。
丁夫人早就在账房里等候着了。丁兆丰把增美介绍给了夫人,增美急忙将丁兆丰受了风寒的事报告了丁夫人,丁夫人急忙安排人出门去请郎中。丁兆丰简简单单地向方管家交待了一下账目,将皮鞑子里的银元如数交给了管家,便在丁夫人的搀扶下去了寝室。
方管家这时才注意到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姑娘,他眼前忽然一亮,这不是施鸿达家那个能用小石子当算盘算账的小女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呢?他不免有些惊讶。增美也认出了方管家,她还想起以前跟着三哥来交毛铁的时候,她用小石子在地上算账跟他比赛的情景。方管家好奇地看着增美,他想问个究竟,但此时此刻又不便启齿,便暂时把他的好奇藏在了心里。
这时,丁夫人把增美叫进了寝室,只见丁兆丰已经换了衣服,躺在一张宽大的木板床上,他的额头上压着一块厚实的毛巾,身上也盖着两床厚厚的棉被。接着,郎中来了,郎中给丁兆丰号了脉,说丁兆丰染上了瘴气,他先给丁兆丰配一付药,吃三天后如果不见好,就要立即送去云秀镇医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天的时间眼睛一眨就过了,可是丁兆丰的病不但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迹象。由于丁兆丰患上的是瘴气摆,丁家的马帮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替代丁兆丰,马帮只得暂时停运几天。家里堆积的花铁越积越多,堆满了大院。眼看着丁兆丰一天天病情在加重,丁夫人也心急如焚。丁家的这些难处都被增美看在眼里,她主动去找了丁兆丰和丁夫人。
“阿婶,我在家也赶过马,识得马的习性,多少有些赶马的经验,我还会算账,我会将钱款一分不少地收回来交到账房,如果信得过我,就让我替代大叔几天,我一定能管好马帮。”增美跟丁夫人说。
“不行、不行,你一个姑娘家,咋能当马锅头。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闹成笑话?”
“姑娘又咋个?我家卖给你家的那些毛铁不是我赶着大骡子马驮运来的?每一次的账目方管家也算,我在一旁也算,我们两个人算出来的结果都一样,一分不差,阿婶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你家方管家啊,他可是亲眼见过的。”
“即便你真有这个能耐也不行。”
“我没别的想法,只是想替大叔几天,等大叔好了,我就继续去找我三哥。”
丁夫人却望着丁兆丰沉默不语。
在丁兆丰病倒的第三天下午,丁夫人把增美喊到丁兆丰的病床前,说他们俩口子有事跟她商量。丁兆丰说丁家跟增美有缘,眼下她正处在难处,要是她不介意的话,他们俩口子想把增美认做义女,征求一下增美的意见。增美听了丁兆丰这么一说,心里真是既惊且喜,她能有丁兆丰夫妇这样的义父义母,完全是她的造化。增美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立即就给丁兆丰夫妇跪了下来,含着喜泪喊了丁兆丰一声“阿爹”,喊了丁夫人一声“阿妈”。
丁兆丰叫夫人把他的盒子枪取来交给了增美。
丁兆丰嘱咐道:“山路上经常盗匪出没,马帮如果没有他这把盒子枪和那几支毛瑟枪的话,那早就成了盗匪的补给队了。今后,若是遇上盗匪,既要威吓也要尽量绕开,不要直接与他们交火,因为那些盗匪大多数都是一些贫苦农民的儿子,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一定要手下留情。”
“阿爹,我记住了。”增美接住盒子枪,泪水禁不住湿润了眼眶。
丁兆丰又叫夫人把那几个带步枪的赶马哥喊到病床前,当面交待道:“你们哥几个听好了,今后要扶助增美把马帮管理好,在我治病期间大伙都得听增美的,马帮也由增美说了算。”
第四天中午,郎中又来催促,叫丁家用马将丁兆丰驮到云秀镇去治疗。可丁兆丰还是不听郎中的话,他听说柳絮河前几年有一个小伙子也是得的瘴气摆,他父亲在情急之下给他用了一个民间偏方,用洋草果(桉树的果实)在火塘里烧焦,然后用白酒沏了喝下去,那个小伙子用了这个偏方,两天后就奇迹般地好了。丁兆丰说想试一下,如果那偏方灵验的话,就省得来来回回在路上颠簸了。郎中也不敢确定那洋草果是否真的能治瘴气摆,只能试试看,他便报着侥幸的心理找来几粒洋草果在火中烧焦,然后用白酒沏泡后端来给丁兆丰喝,郎中说要是喝下去没有作用或者有负作用怎么办?谁负责?丁兆丰说这是他叫做的事,一切后果由他负责。丁夫人本来不同意丈夫冒这种风险,但丁兆丰坚持要试一试,她也拗不过他,就只好让他试一试了。结果,这一碗白酒喝下去没多久,丁兆丰便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痛苦地死去。
五
丁兆丰夫妇收增美为义女和丁兆丰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梅花岭区村村寨寨。
景正懋家知道增美在丁家的消息后,几次欲带着家丁来抢增美,但又不敢轻易动手。他家虽养着一群家丁,但也只有四五个家丁配有枪支,论武器装备不如丁家。丁家的赶马哥们经常在深山老林中与盗匪周旋,个个都练就了一身本领,竟连盗匪都敬畏他们三分,何况是他们景家呢?
可是,景家仍不甘心,又想出了更毒的一招,扬言说如果施家不把增美喊回来送到景家去,那景家就只得把施家二老“请”去景家当长工。叫他们三天之内必须把增美亲自送到景家。
增美的父母得知增美被丁兆丰所救,现在已经是丁兆丰夫妇的义女时,心里既悲也喜,他们一直为女儿担惊受怕,一直在四下打探女儿的下落。现在好了,终于知道了女儿的下落,夫妇俩心里像吃了颗定心丸,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但是,面对景家的威逼,他们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最终只得逃往易水投奔亲戚。
临行前,夫妇俩找来隔壁邻居大婶,托她方便的时候到柳絮河丁家给女儿送个口信,告诉女儿他们的去向,让女儿安心在丁家,不要牵挂他们。交待好这一切后的那天夜晚,增美的父母便带上简单的生活用品,披星戴月连夜向易水方向逃去。
过了三天,景家果然就派家丁来“请”人了。景家的家丁们来到施家大门前,只见施家大门紧闭,一把将军锁挂在大门扣上。邻居大婶告诉家丁们说,两口子前天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事隔一天,邻居大婶便借故去赶集找到丁家。一打听才知道增美大清早就率领马帮走了,要到第二天清晨才会回来。她又亲自找到丁夫人,把增美父母的情况如实向她说了,叫她一定要转告增美,她的父母被景家逼得走投无路,已经到易水投奔亲戚去了,叫她不要挂念他们。
马帮回来后,丁夫人把增美家邻居来找她的事给她说了。增美一听说父母被景家逼得逃往易水,心里顿时痛如刀绞,黄豆大的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丁夫人心里也万分悲痛,但也许是出于她的身份,她家在柳絮河生意场上的地位、家业等原因吧,此时面对增美心中如此巨大的伤痛,她也只能保持温和中立、谨慎,她慈悲地对增美说:“增美啊,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定律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
“景家欠下的这笔血泪账,一定要清算!”增美擦干眼泪,强忍下心中的悲痛。她想,义母说的也有道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现在手中有枪,有队伍,何愁找不到报仇的机会呢?她立志要找机会亲手杀了景正懋父子,为自己、为父母报仇。
她一有闲暇便与赶马哥们练射击、比枪法。他们打飞鸟,打松鼠,打山鸡……没过多久,增美的枪法便赶上甚至超过了其他赶马哥们,她把丁兆丰留给她的那把盒子枪使得如同玩具一般。
没过多久,增美就遇到了一次复仇的机会。
增美听说景家洪每年都会带着家丁到花山节来选美。眼下杜鹃花开了,花山节的时间也临近了,她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她在心里盘算着一个杀景家洪报仇雪恨的计划。
花山节的头天,马帮准时于中午到达了大草坪。增美安排一个带枪的赶马哥留下来给马帮警戒,其余的五个赶马哥各自骑上快马跟随增美离开了临时驿站。
他们没多久便赶到了花山下的一个隘口,这个地方有一条溪水从山箐深处汩汩流出,正是大伙饮马的好去处。隘口通往花山的小道上有不少赶花山节的游人正三五成群地往山上赶。增美叫大伙停下来边饮马边休息。这时,她忽然看见有三四个身背长枪的人护着一顶轿子从远处的山路上向他们休息的方向走来。
“大伙快看,下边来了一顶轿子还有几个背长枪的。”
“看不清人的模样。”
“再好好看看。”
大伙看了一阵,都没有见过那几个身背长枪的家伙,轿子则挂着轿帘,看不见坐在里面的人。
恰在此时,只见两个轿夫放下轿子站在一旁歇脚,几个家丁则在路边撒起尿来。这时,轿帘也被掀开了,一个身高一米七左右,三十出头,穿一身黑色礼服,五大三粗的男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
“正是景家洪那个狗杂种!”增美一见此人,便认出他就是景家公子景家洪。
“阿妹,打不打?”
“老天有眼,今日终于撞上了。打,瞄准景家洪往死里打!”
一阵乱枪射过去,轿子旁边的家丁们听见枪响都吓得爬在了地上,景家洪知道遭遇了伏击,立即拔枪抵抗,增美瞅准机会瞄准景家洪连发数枪,将他打翻在地。景家的家丁们这时才反应过来中了伏击,迅速散开,向增美他们合围过来。
增美亲眼看见景家洪中弹倒地,她想,这恶棍终于被她除了,他们没必要恋战,应尽快撤出战斗。
正当他们骑上快马要撤离时,负责花山治安的梅花岭区保安队的十多个老黄狗端着长枪向增美他们合围上来,很快便与景家的家丁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并切断了增美他们的退路。增美指挥着几个赶马哥且退且战,没多会功夫,大家的子弹便打光了。眼看着景家的家丁和老黄狗在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大伙都做好了与对手鱼死网破的准备。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忽然从老黄狗的背后传来一阵枪声,有两个老黄狗被打倒在地。紧接着增美看见有十多个人从老黄狗背后包抄过来,打乱了老黄狗合围他们的队形,为增美他们撤离创造了最好时机。增美哪管三七二十一,迅速指挥着赶马哥们沿着来时的山路撤离了战斗。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增美和五个赶马哥毫发无损地返回了大草坪。他们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和马帮继续上路了。
不过,这一路上,大伙却第一次听到增美和赶马哥们唱起了山歌,那歌声是那样的释怀、抒情,像山涧的溪流从高高的石壁上飞泻而下,洒落在赶马哥们的心上,拨动着赶马哥们的心弦。
话说丁家马帮交由施增美统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盗匪老黑三的耳朵里。老黑三跟丁家斗了十多年,一直没有机会得手,眼下丁兆丰一死,丁家刚换了大马锅头,真是天赐良机。
花山节过后不久的一天夜间,增美的马帮刚好来到大草坪吃过晚饭,休息后继续往回赶。刚上磨盘岩,忽然有七八条黑影从前面围堵上来。增美的那匹大骡子马忽然前脚腾空,一阵嘶鸣,走在她后面的赶马哥高声喊道:“阿妹,有盗匪!”
这时,只见前面的几条黑影快速向马帮袭来,紧接着夜空里传来两声枪声,枪声过后便有人开始向马帮喊话:“赶马大哥听好了,请把银元和贵重物品留下来,我们绝不伤人!”
增美知道遭遇盗匪了。
她迅速拔出盒子枪,打开枪机,传口令叫大伙枪口抬高一寸射击。
增美对着夜色茫茫的老林子说:“是哪路英雄好汉,请快些闪开,阿妹的枪子可不长眼,要是把阿妹惹火了,可得不到好下场!”
随即她对着黑影方向接连开了几枪,后面的赶马哥们也跟着齐射了一阵。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那七八条黑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黑夜里一片沉寂,增美指挥着马帮迅速穿过了磨盘岩,顺利通过了盗匪经常出没的地段。
通过花山节突袭景公子和磨盘岩与盗匪遭遇两次战斗,赶马哥们对增美早已刮目相看。战斗中,他们亲眼目睹了她的英姿、胆识和智慧。他们甚至认为她身上的某些特质与丁兆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大伙无不对她肃然起敬。大伙感觉到丁家的马帮有增美这个“阿妹”在,他们就有了主心骨,丁家的事业也必将会越来越兴旺。
丁夫人也明白,丈夫主张收增美为义女,既说明丈夫怀有一颗宽厚仁慈之心,更有大丈夫深谋远虑之谋略。她说,既然大伙这么信任“阿妹”,那丁家马帮从此就正式叫“阿妹马帮”。
其实,“阿妹马帮”这个名字,即使没有丁夫人的授意,坊间和马帮内部都早已喊开了。
“阿妹马帮”,多有情调!
六
仲夏时节,磨盘山的杜鹃花渐渐败了,高岭上到处落英遍野,阿妹马帮踏着日月轮回的节律,日复一日地追赶着季节的脚步。
农历六月尾上的一天中午,马帮刚上磨盘岩的山道,前面有人突然来报,说在前边的垭口上发现一男子,看样子是踩中了猎人布下的叼套,半个身子被倒挂在空中,一直在拼命的呼救,挣扎。增美想,这一带的林子里到处是猎人布下的陷阱和叼套,如不熟悉路况,误入其中,十有八九都会踩中,如若踩中了,一时半会儿无人搭救,再加上长时间的挣扎、呼喊,身上的气力不用多久便会消耗得一干二净,这个时候如果还不被猎人或是过往的行人发现,便很有可能成为狼的美餐。
增美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她不也是因为慌不择路,黑夜里误入了老林子才踩中的叼套吗?她想起自己当时的处境,如果不是丁家马帮及时相救,她顶多能再坚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她便再无气力抵抗豺狼,就会被豺狼活生生撕碎。想到这些,她感到后背心里还在一阵阵地发凉。幸亏她命不该绝,被丁家马帮救了下来。
增美迅速跟着赶马哥上前查看,到近前一瞧,天啊,眼前这个男子与自己的遭遇完全惊人地相似。只见一根手指头粗的藤条勒着那个男子的右脚踝,藤条上端绑在一棵茶怀粗的叼杆上,把他的下半身吊空在半空中,上半身仍然拖在地上,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估计是他用来当手杖用的。增美看着那下套的手法,与套住自己的那个叼套完全一致,那就说明是同一个猎人下的套。同样的遭遇让增美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产生了无限的怜悯,她的心里一下子变得似流水般的柔软起来。她叫赶马哥迅速施救。赶马哥从腰间拔出匕首割断了勒着男子脚踝上的藤条,那个男子像一堆稀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了。几个赶马哥把男子扶到马背上一直驮到大草坪临时驿站,抬进窝棚,叫来王老哥给他喂水、包扎脚上的伤口。
增美仔细一看眼前这个男子,是一个脸上还挂着稚气的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中等个子,白白净净,穿着一身灰布衣裤,脚上穿着一双剪子口布鞋,脸上和身上布满了被荆棘划伤的痕迹,这样子绝不像本地人。
王老哥说肯定是饿昏了,他叫人从灶房里端来一碗米汤,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他,过了一会儿,他便微微睁开眼睛问他在哪里。王老哥告诉他说,他在老林子里踩中了猎人的叼套,是阿妹马帮救了他的小命。他一听说是阿妹马帮救了他,眼睛里便噙满泪水,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
王老哥问他姓什么叫什么,他想想说,人们都叫他大萝卜,就叫他大萝卜得了。围在一旁的几个赶马哥被引得笑了起来。一个赶马哥说,没什么好笑的,他妹妹还叫小白菜呢。大伙一听,越发好笑起来。增美见这小伙子并无大碍,便叫王老哥给他弄吃的,帮他处理脚上的伤口,等他休息好了再说。
午饭后,阿妹马帮又上路了。像往常一样,到了深夜十一点左右马帮才折转回到大草坪临时驿站。增美心里放不下中午救下的那个小伙子,马帮刚一歇下来,她便提着马灯进了灶房,问王老哥那个大萝卜的情况。王老哥说好多了,他现在已经能拄着棍子走路了,那伤口顶多也就是十天半月就能痊愈了。增美提着马灯进了他休息那间窝棚。只见他卧在一堆做马料用的干稻草上,见增美进来立即坐起身来。
增美告诉他说她叫施增美,是马帮的大马锅头。大萝卜说他是宜良人,在易水一家铁矿上做长工,他家里托人带来口信说是老母亲病危,要他赶回去看看,所以才星夜赶路,误入老林子中。他感谢阿妹马帮的救命之恩,今生今世,没齿不忘。
增美看着大萝卜伤痛的样子,说从大草坪到宜良至少也要有两百里路,伤成这个样子,怎么赶路,叫他先别着急,先在这里养几天伤,等伤养好了再走。大萝卜面对眼前这个英姿飒爽,却又似水柔情的女马锅头,心里既感激又钦佩。他说等着瞧,伤好得差不多他就离开这里。
增美看着大萝卜年纪不大,但却举止稳健,通情达礼,而且眼睛里还透出一种少有的机灵和看不透的深邃。增美的心里疑窦丛生,这像一个矿山上的长工吗?如果他不是矿山的长工,那又是什么人呢?他不像梅花岭区公所保安队的老黄狗,也不像县警察局的警察,更不像教书先生或是货郎之类的角色。哎,管他呢,反正看着不像是一个坏人,还是先救人要紧。增美叫王老哥先把人收留下来,让大萝卜力所能及地帮王老哥打个帮手,等他的伤养好再说。
清晨,马帮回到柳絮河,丁夫人便在账房里等着增美了。增美和方管家结完账,丁夫人便把她叫到客堂上,十分爱怜地给她倒茶,拿糖果瓜子给她吃。增美知道丁夫人又要叫她汇报马帮的管理和运行状况了。自从她接手马帮后,丁夫人基本上每五六天就要叫她向她报告一次马帮的管理和运行状况,这几乎成了一种不成规定的规定。她了解的情况非常详尽,赶马哥的思想状况、健康状况,马匹的情况,花铁、布匹、盐巴、农资等的交易行情,甚至连大草坪临时驿站的粮草等情况她都不会放过。她把几天来的情况如实向义母作了汇报。不过,马帮收留大萝卜的事她可没说。
丁夫人问完马帮的情况后又神神秘秘地跟增美说,最近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听说是共产党,领头的绰号叫小白哥,是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青年。他们走村窜户,挨家挨户地宣传减租减息,抗日救亡,
还到处募捐银元,说是支援抗日前线。她还告诉增美,在这群陌生人的宣传鼓动下,村里还成立了“柳絮河妇女救国会”,他们正在各村寨鼓动青年筹划成立“梅花岭区游击队”,要和国民政府的地方军警对着干。他们说已经在柳絮河、聚宝坡一带掀起了一场减租减息,抗日救亡的风潮,正在席卷滇西南一带。
他们还鼓动五十多个青年自愿报名去了陕北一个叫延安的地方。可这一行动却遭到了国民政府的反对,政府已经派军警在四处搜捕缉拿他们。她看着柳絮河的贫苦百姓都秘密加入了这个组织,有几家铁匠铺和开杂货店的生意人也加入了。她想跟增美讨一个主意,看看她怎样看待眼下的局势,是不是天要变了,民国的日子是不是快到头了?在这紧要关头,丁家该何去何从?
增美心里明白,义母是一个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之人,自从抗战爆发以来,日本鬼子的飞机经常飞到云湖上空轰炸附近国民政府的兵工厂,有一回还有一架小鬼子的飞机被击落在柳絮河对面的山岗上。她就一直担惊受怕,担心某一天日本鬼子的飞机突然飞临柳絮河上空,几颗炸弹落下来把自己的家园炸成一片废墟……
增美知道义母心里装着她的家业,但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种族,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她哪能袖手旁观呢?要是义父活着,她是不会跟自己说这种事的,眼下义母是一时没了主心骨,下不了决心,她想争取她的支持。
既是如此,她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主张露出来,即便是义母有意试探自己,自己也要竹筒倒豆子,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大不了就是义母不再信任她,怕她葬送了丁家的马帮,不让她再当马锅头。如是这样又该如何是好呢?她不是一直在找三哥吗?从上次云秀镇警察局通缉三哥的通缉令来判断,说不定丁夫人说的这群陌生人很可能就与三哥有关,说不定通过这群人她就能找到三哥也不好说。
想到这些,她便坚定地对义母说,听说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已经在抗日前线打了很多胜仗,小鬼子的末日快要到了。她支持义母加入“柳絮河妇女救国会”,支持义母为抗日救国尽一些微薄之力。如果可以的话,她自己也要加入“柳絮河妇女救国会”。
义母对增美的表态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或不支持,不过,她终于探明了增美心里的真实想法,只是她一下子还不便明确表白自己的态度。她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小心谨慎。是啊,站在她的角度上,她死了丈夫,尚有两个儿子在云秀镇读简师,上几次两个儿子回家,也是大谈特谈抗日救亡,做母亲的心里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她现在是一家之主,且又掌握着丁家的所有财产,在这民族危亡,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她该如何选择今后的道路,这事从小处说事关丁家的生意和家业兴衰,往大处说虽然她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孰重孰轻她得仔细掂量。不过,增美与她这么一沟通,日后该怎么做她心里已经有了数。
两天后的中午,增美又见到了大萝卜。他拄着一棵木棍,走路虽稍有不便,但看得出来,与刚刚获救时的情形相比可是好多了。他正在帮王老哥烧火,见增美进来便主动站起来迎了过来。
“大姐,你来了?”看得出来,他面对增美还是有些腼腆。
“你,叫我大姐?”
“我是1922年出生的,属狗。”
“我是1924年生的,属鼠,小你两岁。你还是按我们彝家的风俗叫我阿妹得了,”
“哦……那就依你,就叫阿妹吧。”
“你的伤口好些了吗?”
“不肿不疼了。再过几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
“是的,我想回家探望老母亲……”
“老母亲病了?”
“嗯,已经有些日子了。恐怕是难好了……”他说这话时表情有点悲伤,眼眶里也有些湿润。
增美一听他提到母亲,不由又想起了被景家逼得走投无路,现在仍不知是死是活的父母,心里不由也一阵阵疼痛起来。
大萝卜说若是母亲身无大碍的话,他最多也只能住上两日,然后就得出门去做长工。他说再不想回易水铁矿去了,老板心太黑,工人们苦死累活都吃不饱肚子,更不要说养家糊口了。
增美看着眼前这个心态阳刚,心怀孝心的小伙子,不由对他亲近起来。
“既然不想再回到铁矿上去,那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赶马,眼下马帮正缺人手,若是不嫌弃的话……”
“我怎敢嫌弃呢。阿妹如此盛情,我情愿跟着你做一个赶马哥!”
小伙子高兴得热泪盈眶。他说他遇上好人、贵人了,他一定要好好赶马,报答阿妹的大恩大德。
七
大萝卜还没等伤口痊愈便匆匆走了。一个月后才神秘地回到大草坪临时驿站。他说母亲去世了,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才来投奔阿妹马帮。
增美收留了他。从此,他成为了马帮中的赶马哥。
没过几天,马帮意外地在磨盘岩附近的老林子里遇上了一次险情,这次遇险,事发突然,差点出了人命。
那天中午,马帮从大草坪向云秀镇方向开拔不久,便进入了老林子,突然,一头受伤的野猪张着獠牙大口向马帮袭来,看样子像是从猎人的叼套里挣脱出来的。
野猪生性异常凶悍,民间有“头猪二虎”之说,更何况这是一头受了伤的野猪。大凡有经验的猎人遇上这种情况,一般首选也是先避其锋芒,过后再慢慢捕杀它。
走在前面的几匹马首先感觉到了前方的险情,腾起前蹄大声嘶叫,向后面的马帮发出警报,有一匹马竟然吓得撒开四蹄向路边的悬崖边跑去。几个赶马哥看到这情形,一个个吓得只顾保命,丢下马匹拔腿就跑。
眼看着野猪距离马帮越来越近,只有几十米远了,增美看到这情形心里也有些发慌了,她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枪套,拔出盒子枪。
正当此时,只听到“砰”的一声枪响,野猪便随着枪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大伙寻着枪声望去,只见大萝卜正把手里的步枪交还给身边的赶马哥。
大伙先是用惊异的目光审视他,似乎都在问:这枪是你打的?随即,大伙都确定这枪确实是他打的,大伙的目光又从审视渐渐变成了赞赏。
增美也望着他,他却显得很平常,身上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英雄气概”。仿佛方才那一枪打死的不是野猪,只是一只松鼠,根本值不得他炫耀。
受惊的马帮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到林子里松涛的婆娑和鸟儿的啁啾。
这时,大伙才挤到被射倒的野猪跟前查看,确定野猪真的死定了,才大声欢呼起来:“快来呀,死了,死定了!”这时,大伙才看清让这头凶悍的野猪瞬时丧命的那颗子弹正好击穿野猪的顶门心,一枪爆头。
增美看着倒在地上的野猪,心里在犯嘀咕:“好小子,还想瞒着我,这枪法,咋个练出来的呢?……他到底是干哪一行的呢?”增美想到这里,也想不出个结果。“管他呢,反正不像坏人。”她走到大萝卜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阿哥,好样的!妹子给你记头功!”
增美嘴上褒奖着大萝卜,心里也不由亮堂了许多。从第一次见到他那时起,她就在琢磨着他的身份,这一枪,进一步揭示了他的身份,但他身上的迷雾仍然没有完全散尽。
增美吩咐王老哥将野猪一分两半,一半送回柳絮河给丁夫人及家里人享用,另一半则留在大草坪改善赶马哥们的伙食。
马帮返回后,增美把搭救、收留大萝卜,打野猪的事给丁夫人作了汇报。丁夫人听后非常高兴,说丁家马帮里大多是些老弱病残、胆小怕事的人,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尤为稀奇,这小伙子才来便有如此身手,日后要多留意,多栽培,说不定日后有用处呢。增美向丁夫人提出给大萝卜配一支步枪,加强自卫队的武装力量,丁夫人也当即同意,并叫方管家从仓库里取来一支步枪和一些子弹,交给了增美。
一天,马帮刚到云秀镇,大萝卜就向增美请假要去镇上找人捎口信,增美准了他的假。他把步枪取下来交给了另一个赶马哥,然后就匆匆走了。增美和马帮等了一个时辰仍然未见他回来,只好命令马帮开拔。到第二天他才赶了回来。增美觉得事有蹊跷,便找他仔细盘问。
“阿哥,今天你得跟我说实话,那天你……到底是干哪样去了?”
“还记得上次在花山节时你和几个弟兄遇险的事吗?”
“你……你是咋个晓得的?”
“哈哈哈……阿妹啊,当时正好是我跟着副队长来执行任务,正巧赶上了那场战斗。”
“你和你们副队长?”
“是啊,我们云秀游击队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一个打击景家武装的好时机,副队长带领一个小分队在山垭口设下埋伏,单等着景家洪那小子的到来,可是没想到,半道上你们竟然杀出来跟景家的家丁干了起来。这一来,我们游击队的部署就全被你们打乱了。”
“我们知道,那天若是没有保安队的老黄狗的增援,凭你们那六七条枪,完全可以铲除景家的武装。可是老黄狗一来增援,他们的力量就一下子比你们强多了,他们迅速对你们形成了合围。”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我们副队长认出了你,他说你们是阿妹马帮。于是,游击队迅速出击,打乱了保安队的老黄狗和景家对你们的合围,所以,你们才得以安全突围。”
“那……景家洪死了没有?”
“你们撤走后,我们跟他们打了十多分钟,后来又有一批老黄狗赶来增援,我们寡不敌众,只好撤出战斗,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后来听说景家洪被救走了,他没有死。”
增美听说景家洪没死,心中怒火顿时又燃烧起来,她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在心里发着毒誓。
“你刚才提到你们副队长,他姓哪样叫哪样?他咋个会认出我来了呢?”
“别急,我慢慢跟你说吧。我们副队长叫老熊。你一定想见见他吧?”
“老熊?我又不认识他!”
“你真不认识他?他叫施增寿,他是你三哥啊!”
“老熊?施增寿?我三哥?他真的是我三哥?”
“是啊!他老早就知道你在丁家马帮了。是他叫我……”
“他叫你咋整了?”
大萝卜跟增美道出了实情,他说他的绰号叫小白哥,大萝卜是那天被搭救时为了隐瞒身份,临时现取的名。今后希望大伙都叫他小白哥得了。他的真名叫吴启文,是云秀游击队的队员,受中共云秀县地下党组织派来执行任务。
他这次来柳絮河,一是配合地下党在梅花岭、柳絮河、聚宝坡一带建立“妇女救国会”和“梅花岭区游击队”。要在柳絮河一带成立中共地下武装,领导当地群众与国民党地方军警和地主恶霸作斗争,建立红色根据地,筹集物资和兵员支援抗日前线,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二是要找到阿妹马帮,争取让阿妹马帮配合游击队做些抗日救国的事。眼下,“柳絮河妇女救国会”和“梅花岭区游击队”已经秘密成立,但游击队只有人没有枪,党组织正在筹集资金准备购买一批枪械。
“哦,原来你就是小白哥吴启文,我早就听丁夫人说你们走村窜户,挨家挨户地向群众宣传抗日救亡,募捐银元支援抗日前线。还秘密成立了‘柳絮河妇女救国会’和‘梅花岭区游击队’。原来你们神出鬼没,一直都在柳絮河附近活动啊?那我三哥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是国民党军警通缉的要犯,他的化名叫老熊,真实姓名也只有我们少数几个同志晓得。”
“哦……原来是这样。那我三哥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说不准,他们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滇中、滇西南大地到处都有他们拉起来的游击队。国民党地方军警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直在出高价悬赏缉拿他。”
增美听完小白哥的话,不由得喜泪纵横,她抓住他的手问前几天是不是去秘密会见三哥去了。他说他上次请假正是去向三哥汇报情况的。他说三哥身体很好,他也一直记挂着阿妹和家人,只是眼下局势复杂,他不能暴露身份。增美请求他哪天抽空带她去见一面三哥,她有好多话要亲自跟三哥说。
自从弄明白小白哥的真实身份,知道三哥还活着,增美的心里就像照进了一束阳光,心底里瞬间亮堂起来,时常锁在眉头的那一抹忧愁烟消云散了,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庞上比平时多了许多灿烂的笑容。走路的脚步也比平时欢快、轻盈了许多,有时那轻盈的脚步声还会伴随着悠悠的山歌小调声在她走过的小溪边,柳树下轻风般地萦绕开来。
这天,增美在向丁夫人汇报生意的时候有意在丁夫人面前提起了小白哥。增美说他是中共地下党游击队派来的人。他说“柳絮河妇女救国会”和“梅花岭区游击队”已经秘密成立了。但游击队只有人没有枪,他们正在各地筹集资金准备购买一批枪械。
丁夫人把增美招到身边轻声地说:“实不相瞒,我已经秘密加入了妇女救国会,我还打算多时跟你说说,让你也加入。”
增美说:“阿妈,我早就想了,你帮我报上名吧。”
丁夫人说:“刚才听你说游击队只有人没有枪?这哪行啊,猎手没有猎枪,咋个消灭豺狼虎豹?”
“那……阿妈的意思……”
“我想好了,眼下游击队正好缺枪,我家仓库里不是还锁着三支步枪吗。我想把那三支步枪秘密赠送游击队,另外,每支枪再配一百发子弹,这样,也算我们丁家为抗战尽了一点绵薄之力。”丁夫人的一席话,把增美感动得热泪盈眶。
小白哥果然没有食言,一个傍晚,马帮在云秀镇云湖码头卸完货后,他就告诉增美说,有人在听月楼请她喝茶。增美明白一定是三哥在那里等着见她了。她吩咐马帮先上路,她和小白哥分别骑上一匹快马来到了听月楼下,他们在楼下拴好马,就看见一个伙计出来迎接道:“这位小大姐,楼上客人正在等你,请随我来吧。”
增美和小白哥跟着小伙计一前一后便上了楼。到了楼上,只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衫,头戴黑毛尼礼帽,中等身材的男人背对着她站在茶桌一旁。
“老熊,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好,你先下去吧。”
小白哥对增美神秘地笑了笑,便转身下楼去了。这时,只见这个被叫做老熊的男人转过身来,增美一看,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小妹!”
“三哥!”
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增美终于找到了三哥,兄妹俩悲喜交集。
增美把近几年家里的遭遇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跟三哥说了。兄妹俩互相通报了各自的情况,三哥还特别给增美讲了当前的抗战形势,鼓励她要坚持与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恶霸斗争到底,唤醒民众,抗日救亡。三哥还告诉增美,说四哥也还活着,他现在就在八路军队伍里,在前线杀小鬼子呢。等把小鬼子赶出了中国,兄弟姐妹就可以团聚了。兄妹俩长谈了一个多钟头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临别时三哥有些难为情地交待给增美一个任务。三哥说,中共地下党组织弄到了一批前线急需的药品,有一部分是云南白药。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对解放区和抗日根据地的残酷封锁,这批药品无法走公路运出去,组织上考虑打算借阿妹马帮用上半个月的时间,用马帮走滇西古驿道把这批药品秘密送出云南,交给下一站党组织,然后再辗转送往抗日前线。此次任务为不引起国民党地方军警的注意,只借用阿妹马帮的二十匹马及部分赶马哥,马帮自卫队不参加行动,但马帮必须由增美亲自带队,游击队将会派出一个小分队护送,由小白哥负责这次护送任务。他希望通过增美做通丁夫人的工作,请丁家在这国难当头之际为国家为民族做点牺牲。
增美说:“前久丁夫人还给梅花岭区游击队秘密捐赠了三支步枪和一批子弹呢。丁夫人已经秘密加入了柳絮河妇女救国会,我想她会支持你们的。放心吧,她现在可是我的义母,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负责去做她的工作。”
“正因为她给游击队秘密捐赠了枪弹和与小妹这层关系,所以我们才有了这些考虑。是什么结果要尽快告诉小白哥。小白哥会跟我们联系。”
兄妹俩分手后,增美从楼上下来,与在楼下望风的小白哥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双双骑上马,只见两匹骏马飞快地向远方奔去。
马帮回到柳絮河,增美与方管家结完账款后第一时间便去见了丁夫人。她把三哥交待的事向丁夫人作了详细汇报,丁夫人听完汇报后便在心里盘算开了,借二十匹马给游击队,半个月的时间,丁家不知要积压下多少货。还有,增美若是跟着游击队去送药品,那马帮由谁负责?账款结算谁来代替?
增美说马帮可以临时交给杨阿宝管理,小伙子平时做事稳重谨慎,半个月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账款的结算问题也不大,云峰铁行的王老板有时资金周转也不灵,也经常会发生十天半月才结一次账的情况,账款可以等她护送这批药品回来再结算也不要紧。
丁夫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增美。
马帮出发的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二。傍晚,马帮在云秀镇云峰铁行卸完花铁后,留下二十匹马和部分赶马哥等候“装货”,余下的马匹和赶马哥交由杨阿宝率领返回柳絮河。杨阿宝这边呢,丁夫人和增美都亲自交待过他,在增美他们外出“运货”期间,大伙必须守口如瓶,万一走漏风声,就有可能招来盗匪的骚扰。
夜幕降临,云峰铁行所在的码头上亮起了灯火。夜色中,两个伙计匆匆来到增美和小白哥跟前,一个带着马帮到仓库装货,另一个则带着小白哥和增美向码头边的一幢欧洲风格的小别墅里走去。小伙计把他们直接引到别墅的客厅里,只见三哥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把他们迎进客厅。
增美又见到了三哥。
三哥把陌生男子介绍给了她。原来,他就是云峰铁行的王老板,王老板拉着增美的手热情洋溢地寒暄着,他说认识增美是一种缘分,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此时的增美心里平添了一些遗憾,她与云峰铁行打了将近一年的交道,只听说过铁行的老板姓王,还没有亲眼见过面。今天一睹尊容,看着他那方方正正的脸堂和脸上透出的刚毅稳健的气质,增美怎么看也不能把他和商人、老板联想在一起,感觉他很另类,但一下子又说不清他像什么人。
三哥说王老板是他的好朋友,这批货就是受王老板的委托叫办的。这么说这个王老板和三哥都是一路上的人了,而且还是比三哥更重要的人物?
马帮从仓库里装好货后,六个身背长枪的小伙子和一个叫老普的地下交通员也集结到马帮旁边。伙计进客厅来向王老板报告说马帮已经装好货,可以出发了。
王老板和三哥反复叮嘱增美和小白哥,说他们将要穿越滇西的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原始森林、河谷险滩,路上常有野兽毒蛇出没,原始森林中更有瘴气弥漫……那是一条生死线。马帮一定要战胜和克服一切困难,圆满完成任务。
王老板紧紧握着增美的手说:“谢谢你,小妹。也替我谢谢丁夫人,丁家的情意我们一定会报答的!”
“注意安全,一路保重!”三哥也握着小白哥的手再三嘱咐。
临别时,增美和三哥紧紧拥抱在一起。“小妹,我们等着你们归来。一路保重!”
夜幕中,一串长长的马灯伴随着悠悠的马铃声消逝在远处的夜色深处。
八
马帮在通往滇西的古驿道日夜兼程,走了三天,来到绿溪河边歇了下来,开始埋锅煮饭、喂马料,等待着当地来接头的向导。
傍晚的绿溪河边,一丝风也没有,闷热难耐,一棵棵攀枝花树和木瓜树静立着,像在睡梦中一般。湍急的河水跳跃不停,不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河边的沙滩上,马帮里有几匹躁动不安的公马在嘶鸣着,不时挑逗着母马。
夜幕一下子就锁住了河岸。没多久,河边有人忽然喊了起来,“大家快看,月亮,月亮升起来啦,今天是中秋节啊!”
随着喊声,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仰望向长空。
一时间,河边忽然间静了下来。大家都仰望着明月,似乎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或是祝愿着。
“唉,忘了带上些月饼,要不然,每年的今晚是必须要给月亮公公祭拜的。”
“我们带有白酒啊。”
“噢,要得要得,拿酒来,我们要祭拜月亮公公!”
这时,有赶马哥开始卸下白酒,倒在碗中跪在沙滩上向月亮祭拜,然后把白酒洒在沙滩上。
小白哥坐在河边,举头望着明月,心中涌起一阵阵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之情,眼前不时闪现出父母亲人们熟悉的面孔,还有王老板、老熊以及与自己并肩战斗的无数游击队战友们的身影。
他明白此时此刻他肩负的责任和使命的艰巨与重大,但同时也能为执行这一次任务而感到自豪和骄傲,他想着自己是一名游击队战士,他们护送的这批药品能救治无数的八路军战士,使他们重返前线,把日本鬼子斩尽杀绝……
想着想着,他的心底突然翻腾起一股热潮,这股热潮一下子涌遍全身,变成了翻江倒海的洪流。他毅然地将目光投向远方,一首澎湃激昂的歌从嗓子里喊了出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增美听到歌声,也走到河边坐到小白哥身旁,静静的、入迷般的听着他唱歌。
小白哥唱完了,增美为他鼓起掌来,“唱得真好,没想到你还会唱歌?这是什么歌,这么好听?谁教你唱的?”
“这是《义勇军进行曲》,是我们队长教我唱的。”
“能教我唱吗?”
“可以呀。我现在就教你唱。”小白哥说着站起身来,增美也跟着站了起来。游击队战士和年轻的赶马哥们也都围拢过来,把小白哥和增美围在中间。他们面对面地挺立着身子站在河边,绿溪河边仿佛突然间从沙滩上长出了一堵由血肉筑成的铜墙铁壁,巍然屹立着,这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从喉咙中爆发出的愤怒的吼声,压盖住了绿溪河“哗啦啦”的流淌声,震撼着河谷周边夜幕中的山峦。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歌声刚落,河上游方向的沙滩边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赤着双脚,手里握着一把砍柴刀的男子向他们走来。
来人老远便问道:“赶马大哥从哪里来?”
护送马帮的向导老普说:“阿妹马帮,要下四川!”
前来接应的向导上前拉住老普的手激动地说:“总算把你们等来了。我在这里已经等候两天了。”
老普说,“路难走,马帮走得慢,耽搁了整整一天的路程。让你久等了!从现在起,我就把马帮交给你了。”老普握着来人的双手,把小白哥介绍给了来人,“这是这次护送马帮的游击队的负责同志,他叫吴启文。”小白哥急忙上前握住来接应的向导的手热情地问候着。
接下来老普又说,“阿妹,来来来,认识一下,接下来就由这位大哥护送你们了。”
增美这时才注意这位来接应他们的向导“大哥”,虽然在朦胧的月光中看不太清楚斗笠下的面孔,但他的说话声音是那么耳熟,身形也似曾见过,他是谁呢?她狐疑地来到那人跟前,那人很自然地伸出手来要跟她握手,她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阿爹!咋个会是你呢?我是增美啊!”来人伸出的右手悬在了半空。旋即,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增美?你是我女儿增美?”
“阿爹,我是增美!”她抱住他放声哭了起来。那哭声仿佛是要把女儿离别父亲后的所有遭遇和苦水都要一口气倾吐完似的;那哭声就像他们父女身边的绿溪河,稀里哗啦,一泻千里。那是一种唯有多灾多难的亲人重逢时才会发自内心深处的既悲又喜的酣畅淋漓的哭,哭声引得小白哥和几个战士都跟着轻轻抽泣起来。
增美的父亲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说话的声音已哽咽不止。他此时的心情真是悲喜交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执行任务,会巧遇女儿,这真的是天大的巧合。他在梦中都想着家乡,想着他的儿女们啊。
赶马哥和游击队战士们无不为他们父女的相见而欢喜,而动容。
趁着马帮休息的时候,增美和父亲在江边边散布边说话,把半年多憋在心里的苦水全都倒了出来。
父亲把从家乡逃到易水后如何投奔外婆家,然后到表叔家大炉上炼铁做长工,外公又怎么将母亲介绍到当地的一户大地主家开办的咸菜坊做长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增美知道父母亲都好好地活着,心里一下子释然了。在这国破家亡,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穷苦百姓,命如草芥,能活着就是万幸,就得感激上苍的眷顾了。但增美疑惑不解的是,父亲怎么又会来执行今天这个特殊的任务呢?
父亲早已看出了增美心中的疑惑。他说他到了表叔家大炉上不久,中共地下党有人过来在外婆他们镇上成立了“抗日救国会”,并领导穷苦农民与地主、恶霸和国民党地方军警展开了斗争,取得了不少胜利。他现在已经秘密加入了“抗日救国会”,这一次任务就是中共地下党的人派给他的。
增美把她现在在丁家当马锅头的情况和在云秀镇找到三哥以及三哥、四哥的情况都向父亲说了,父亲听后不由老泪纵横,他几次哽咽着说,有朝一日,他一定要亲手杀了景正懋父子,为聚宝坡村受苦受难的乡亲们报仇雪恨。
父亲带着马帮一直沿绿溪河北上,增美也一直跟父亲在一起。直到两天后,父亲才把马帮交给了下一站来接应的向导。
增美一直在努力地回忆,自己生命中度过的无数个中秋节,记忆中除了陪着母亲祭拜月亮,然后与三哥四哥分食月饼之外,其他的似乎都模糊了,唯独这个中秋节,使他们失散多时的父女在这特殊的旅途中得以团聚,让她惊喜让她伤心让她拥抱着父亲痛快淋漓地倾诉、痛哭了一场,这将是她生命中最难忘的一个中秋节。
临别时,增美抱着父亲说:“阿爹,回去两百多里的山路,你要多注意安全,到家后告诉我阿妈,就说女儿想她……”增美说完,含着眼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亲也含着眼泪不停地点着头。
“你们此去就要离开河边,进入高山密林,路越来越不好走了,一定要多注意安全。”父亲说完便转身离去。
前来接替的向导是一个姓何的中年男人,他带着马帮离开江边,沿着西北方向的驿道一直向北走去,他说到了白龙江边,川南的地下党组织会在那里接应他们,马帮到了江边就可以卸货,他们这次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但是,这一段行程却有三百多里路,马帮得走整整三天才能到达。
离开绿溪河边,借着马灯微弱的光亮,马帮在向导的带领下翻越了一列山岭,进入了原始丛林。增美感觉到丛林中有些湿寒,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走着走着,她感到身上有些酸软,头上像顶着一盆粟碳火一样烧了起来,还接连不断地打起了喷嚏。
小白哥心里明白,增美一定是受了风寒,生病了。怎么办呢?他走到增美身边轻声问道:“阿妹,能挺住吗?”
“没事,我能挺住。”
增美嘴上回答着小白哥,两条腿却渐渐不听使唤了,眼前也飞起了金星,紧接着,两条腿一软便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上。
“阿妹!”小白哥急忙上前把她抱起来,她像一团棉花一样棉软软的倒在了他怀里。小白哥叫停马帮,把向导喊了过来。问附近有没有村子,必须尽快找到医生给阿妹看病。
向导说再往前走二十里地,有一个寨子,要到那里才能找到医生。
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用马驮着阿妹往前走。可眼下阿妹已经浑身瘫软,不能单独骑行,还得有人扶着才能往前走,这崎岖狭窄的山路,哪能容得下一匹马和一个人并排着行走呢?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阿妹,又怎么向三哥交待呢?
小白哥来不及多想,他把步枪交给身边的战士,将增美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咱们走吧,到了前边的寨子再说。”
向导拎着马灯在前面带路,小白哥背着增美紧随其后。马帮又走动起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马帮终于走到了那个寨子,小白哥背着增美一路走来,早已精疲力竭。他交待马帮在寨子外的驿道上原地休息,加强警戒,然后请向导去寨子里找医生。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向导才找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阿婆。她摸了摸增美的额头,问了一些他们在路上的情况,说她在发高烧,必须把烧退下来。向导说,老阿婆就是寨子里的神医。平时寨子里接生呀,伤风咳嗽闹肚子什么的小病小痛,都是她包医好的。小白哥听完向导的介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又背起增美,跟着老阿婆来到了她家。
老阿婆是草医,她所用的药都是草药,采用的疗法也土得令人咋舌。她跟小白哥和向导说,病人必须先用蒸锅蒸,蒸了以后再用被褥捂汗,把身子里的风寒排出后,吃两付汤药就没事了。
小白哥听老阿婆一说,不由犹豫起来,不会遇上孙二娘吧?哪有把人放在蒸锅里蒸的疗法,又不是蒸包子馒头。
老阿婆似乎也看出了小白哥心里的担忧,她说如果不相信她,可以另请高明,再走四十里地还有一个大寨子,那里有中医。
小白哥心里可急坏了,这人命关天的,咋能草率行事呢?可干作急又有什么用呢,眼下救人才是头等大事。
“别再犯傻了,我晓得你对媳妇好,可我也没有坏心眼,这种病我见的多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好了。”
小白哥真想笑,笑老阿婆没眼水,错把增美看成是他的媳妇。不过,这话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老阿婆的话像一支利箭扎在小白哥心上,一下刺醒了他。
他听老阿婆摆布着,把增美背进耳房。
只见昏暗的耳房里有一个土灶,看起来有些年月了,黑不溜秋的,灶眼上放着一口大铁锅,铁锅底上锈迹斑斑。离土灶不到两米的拐角处横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床单被褥等物件。小白哥暗想:难道这就是老阿婆治病救人的诊所?
老阿婆示意小白哥先把增美放在床上,又吩咐他挑来一挑水倒进锅里。她从屋里找来一大包干蒿枝,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干草放进锅里。然后又抱来一捆松毛柴禾,在锅洞里把火点燃。
灶台上摆放的什物更让小白哥好奇,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更不知道叫什么。看样子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动过了,上面都落了一层灰。
只见老阿婆十分利索地把这些什物一件一件的像堆积木似的往锅口上组合:先是把一个圆形网格状的木盘平放在锅上,接着在木盘上铺上一层草席,之后又把一个半圆形的有些像护栏一样的木架子垛在上面,然后再放上一个小木板凳,外面再用一床草席把木架子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最后又拿来一块发黄的纱布盖在像一个圆桶似的草席之上。
小白哥想,这难道就是老阿婆的“手术台”?这一想不由得让他疑窦丛生,顾虑重重。不过,他也心怀期待,自古以来,民间有多少民间神医悬壶济世的传说,他们都是在极端简陋的环境条件下创造出的人间奇迹,眼前这个老阿婆是否也如传说中的民间神医,他拭目以待。
锅里的水沸腾开了,那掺杂着浓烈的蒿草味的蒸气也从“圆桶”里冒了出来。老阿婆叫小白哥回避一下,说只消半炷香的功夫就好了。
小白哥退到了门外。老阿婆从里面把门拴了起来。她在屋里跟增美说在这大山里,别的办法没有,只有这种土方法能帮她治病,叫她务必要配合治疗。
事也至此,增美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要老阿婆能治好她的病,她只得一切听其摆布了。
老阿婆帮她脱了外衣外裤,用一床被褥裹住她的身子,扶着她来到了蒸锅前。她掀开纱布,解开草席的一个边口,把她扶上架子,坐在了那个小板凳上,叫她扶稳了护栏,然后又把席子边口拉紧闭合,再把那块发黄的纱布盖在了“圆桶”上。
她交待增美说,一定要坚持住,千万要坐好,如果受不了就吱一声,要她务必坚持半炷香的时间。然后回到锅洞前找来一炷香点着插在锅洞门口,记着时间。
老阿婆隔上一会儿便轻轻问上一声“姑娘,还受得住吗?”。增美也轻声回答说“嗯,没事。”
当那炷香快要燃烧到一半的时候,她又轻声喊了两声增美,这一回“圆桶”里却静悄悄的,静得让她心里担忧、害怕。
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又加大嗓门喊了两声,可“圆桶”里仍然没有回声。她更慌了,急忙扯开草席边口偷偷往“圆桶”里窥探,只见增美一动不动地伏在木护栏上,她“姑娘、姑娘”的喊着,轻轻推了两下增美,增美始终没有反应。这下子可把她吓坏了,她颤颤巍巍地灭了锅洞里的火,自言自语地不知在说着什么。
小白哥早就听到了老阿婆的慌乱和喊叫声,他叫开了门,她告诉他说增美可能是晕过去了,必须尽快把她弄出来,她说她一个老婆子抱不动一个百十斤重的姑娘,得让小白哥帮她才行。
“那我来抱吧。”
“你是她男人,也只合你来抱。”
老阿婆从旁边的床上拿过一床棉被,把小白哥引导到“圆桶”边,掀开纱布和草席,只见增美像一朵刚从水中钻出来的粉红色荷花,花瓣白里透红,像一匹极品绸缎,纹理细腻润滑,沾满了均匀剔透的水珠。虽然她身上的内衣和短裤把花瓣上的几个重点遮盖了,但小白哥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她的胴体上游览了一遍。然后才用棉被把她湿漉漉的身子像包粽子一样裹了起来,轻轻地把她抱起来,然后在老阿婆的引导下把她轻轻放在旁边那张木板床上,用一床被子把她捂了起来。
“她身子太虚,被高温蒸晕了,没事的,这种事我遇过了,让她睡上一觉,出一身汗,再配两付汤药,吃两天就好了。放心吧,下晚些你再来看她吧。”
吃晚饭的时候,小白哥早就来到了老阿婆家里。刚一进门,就听到了增美和老阿婆正在说话,老阿婆把她怎么让小白哥抱她上床这一段经过说给她听了,她顿时羞得抬不起头来。
“阿婆,我还没有婆家呢。”
“哎哟,我还以为他就是你男人呢?这可咋个整呢?让他看了你的身子,还抱你上床!”
“阿婆,不怪你,当时不是没有人帮你吗?”
“要不是他主动帮忙,那后果就……不过,看得出来他很疼你的,对你可好了,没有一丝坏心眼。这也许就是老天爷的安排,有意给你一个小姑爷。我瞧着这小伙子真不错,能找着他做男人一定是天赐的好姻缘呢!”
小白哥见了老阿婆和增美,增美的脸一下子就羞得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他也不好多解释什么,只好绕开她们的话题,问老阿婆增美多时可以动身。
老阿婆说她刚出了一身汗,吃了药,身体还虚弱,最好是让她多休息一夜,明天再赶路。他说也只能这样了,连日来,大家都没日没夜地赶路,也该让大伙好好休息一下了。这一晚,增美住在老阿婆家,老阿婆为她煎药熬夜,陪着她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太阳出山的时候,马帮队伍才离开山寨,继续往前赶路。
一路上,马帮在向导的引领下,巧妙地绕过了多处当地军警的哨卡,还打散了一帮跟踪马帮多时,伺机抢劫的盗匪。
两天后,马帮终于到了白龙江边,那边来接应的人和船早就在一个偏僻的渡口上等候多时了。双方交接完手续、卸了货后,马帮又马不停蹄地赶了七、八天,回到了柳絮河。
九
夕阳的余辉还在西边天际的云堆里燃烧,几缕夕阳像手电筒的光柱从云层里穿射出来,有一缕正好投射在柳絮河的寨子门上,把寨子门照耀得格外耀眼醒目。忽然有赶马哥喊道:“快看,寨子门头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大伙走近寨子门前,所有人都被惊呆了,寨子门头上竟然挂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小白哥和增美立即叫停马帮,命令加强警戒,然后大伙都冲到寨子门口辨认那两颗头颅,都摇头说没见过这两个人,大家面面相觑,知道村子里出了天大的事情了。
小白哥迅速派人进村探明情况,提高警惕,催着马帮走进寨子。
回到丁家大院,丁夫人早就心急火燎地在家里等着了。她说,还算马帮晚来了两天,躲过了一劫。她把前天晚上梅花岭区公所保安队的老黄狗如何包围村公所与游击队激战,最后又怎样用铡刀残酷杀害无辜群众的血腥事件一五一十地向增美和小白哥说了。
原来,两天前的晚上,云秀游击队的一支小分队在柳絮河秘密召集周边十几个村寨的青年,召开了一个动员大会,准备在这一拨青年中发展一批游击队员。
大会在村公所里召开,由于阿妹马帮和游击队在花山节上痛击了景家洪及其家丁,他一直怀恨在心,决心要铲除阿妹马帮和游击队。景家不惜重金收买了柳絮河的杨大狗,专门收集阿妹马帮和游击队的情报。杨大狗一得到消息,便立马报告了景家,景家洪立即报告了梅花岭区公所保安队。一时间,景家纠集起来的上百名地主恶霸武装和区公所保安队便奔向柳絮河,迅速把村公所团团包围起来。
那天晚上,游击队和敌人激战半个多钟头,双方都有伤亡。后来,由于寡不敌众,游击队被打散了。游击队的领头为了保护青年们转移,腿上中了枪,在子弹打光之后被敌人活捉了。杨梅岭村的两个青年吓得躲在河桥下,被敌人逮了个正着。
当天夜里,保长逼着村民点着火把在村公所里召开了村民大会,可怜杨梅岭那两个青年被区公所保安队的老黄狗当场用铡刀铡下了头颅,并将头颅悬挂到寨子门头上。他们说今后有谁还敢参加共产党游击队,这两个青年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至于那位游击队的领头,则被敌人绑在一匹马上驮走了。
“那个领头叫哪样姓哪样,有消息吗?”小白哥和增美几乎是同时问道。
“听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老熊。”
“啊,怎么会……”
“老熊?三哥?”
“怎么,老熊就是增寿?”丁夫人问道。
增美哽咽着点了点头,眼泪一下子像几条蚯蚓爬满了脸
颊。
小白哥也急得咬牙切齿。
“我就一直担心三哥他……没想到他……唉!”
丁夫人知道老熊就是增美的三哥后,更是万分焦急。老熊可是增美的亲三哥啊,增美既是她的义女,那增寿自然也就不是外人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哪能不焦急呢?
“阿婶、增美,我们都别急了,现在再急也不能把老熊急回来,再急也不能把死去的乡亲救活了,我们得尽快向组织上汇报这里的情况,尽快想办法营救老熊才是。我们是不是把村里的妇救会长和游击队负责人喊来,借阿婶家开个短会商量一下,下一步该咋个整?”小白哥沉住气说。
丁夫人叫家里的一个小伙计去喊妇救会会长和游击队负责人,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小白哥、增美、丁夫人、妇救会长和游击队负责人就在丁家秘密召开了会议,就眼下发生的紧急情况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研判。
小白哥认为柳絮河虽然成立了妇救会和发展了游击队员,但村里也有地主恶霸势力的渗透和存在,特别是景家安插在村里的眼线,他们密切注视着妇救会、游击队和阿妹马帮的一举一动,随时都有可能向区公所保安队通风报信,保安队随时有可能出动镇压妇救会、游击队和阿妹马帮,如果不采取果断措施在村中肃清这些敌对势力,如果不对区公所保安队进行一次有力的打击,那么,地下党和游击队在这一带的活动将会受到极大的限制,面临巨大的威胁,甚至还将要付出更沉重的代价。面临这严峻的形势,妇救会和游击队的活动一方面还须秘密进行,暂时不宜公开活动和公开相关负责人的身份,以免招来敌人的暗算;二是向上级党组织请示,在适当的时候狠狠打击一下敌人的嚣张气焰,给敌人予震慑,以此鼓舞妇救会和游击队员的斗志,使广大群众更加坚信、拥护中共地下党,支持地下党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长期的斗争。
会议决定,由小白哥尽快与党组织取得联系,汇报这里的情况,并积极配合、协助上级组织,尽快打听到老熊的消息,准备营救老熊同志。柳絮河妇救会则先做好群众工作,积极协助、配合死难家属收殓安葬死者遗体,稳定群众情绪,在广大群众中大力宣传、控诉国民党反动派对无辜群众血腥屠杀的野蛮行径。除掉景家的眼线。游击队则随时待命,准备与敌人展开更艰巨的斗争。
第二天黎明,阿妹马帮又上路了,中午,马帮顺利到达了大草坪临时驿站,午休的时候,小白哥忽然捧着一束粉红的山茶花,兴高采烈地从路边的林子里钻出来,他飞快地来到增美身边,“阿妹,你看,山茶花都开了。”
“山茶花这么快就开了?”增美从小白哥手中接过山茶花。“好香啊,你也闻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你从哪儿摘的?”
“那边的山坡上,这是早开的,可稀罕了。”
“找一个瓦罐把它养起来。”增美到灶房里找来了一只瓦罐,在瓦罐里盛满水,然后把那束山茶花插了进去。“把它放到那边的窝棚里好吗。这里人出人进的,被糟践了多可惜啊。”增美径直捧着那瓦罐山茶花去了隔壁那间窝棚,把瓦罐放在了后墙的一个土坎上。小白哥也跟着增美进了那间窝棚,站在增美身旁赏花。
“经阿妹这么一打整,这普通的山茶花就与众不同了。就成了……”小白哥挠挠头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表达。
“成了哪样?”
“一个风景!”
“这零零星星的几朵山茶花也叫风景?这几朵只是它们领头的,好风景还在后头呢,再过半个月、一个月,那才是真正的一片风景呢。我们这边的山茶花开得最热烈的季节是霜降、立冬以后,那可是满山遍野啊,那红的、粉红的、白的、黄的,还有紫红的,山坡上、悬崖边、山路旁到处都是。小时候,我和三哥、四哥每年都要摘很多很多回家,把家里的瓶瓶罐罐到处都插满了。家里变成了花园,到处飘满了花香,我变成了一只蝴蝶整天迷恋在花丛中,那才叫风景!”
“我的家乡也有这道风景。不过,都好几年没看到家乡的山茶花了。等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等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我带阿妹到我家乡去看这道风景,我要和阿妹一起摘来满山遍野的山茶花,把我家装扮成一个大花园,让阿妹在大花园里飞呀、飞……”
“那你呢?”
“我……我就变成一只公蝴蝶,永远陪伴着你飞呀、飞……”
“想的美,真坏!”增美轻轻地推了小白哥一把。
“嘿嘿……我还真是这样想的。”
增美脸上飘着一层淡淡的红云说:“可……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
“那一天不远了。三哥曾跟我说过,有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还有解放区的游击队,还有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我们一定能打败日本鬼子,鬼子的末日快到了。”
“共产党?三哥……”增美欲言又止。
“阿妹,你……”
“阿哥,有一个问题藏在我心里已经好久了,不知道我该不该问?”
原来,增美向小白哥提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她问他是否是共产党?她说他像共产党,在她的心目中他和三哥都是共产党。既然她都这么坚定地说他是共产党,他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虽说眼下地下党的所有活动都没有公开,组织上也要求党员不能暴露身份,但他却不想在她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直截了当地跟她说他就是共产党。
哪想到她却提出了让他更为吃惊的事情,她说她要入党,她要给父母、三哥报仇,要亲手杀了景正懋父子,要和游击队一起把梅花岭区的地主恶霸通通斩尽杀绝。她恳求他做她的入党介绍人。
在这件事情上,小白哥自然心知肚明,上级党组织叫他打入阿妹马帮,其目的就是要把这只马帮争取过来,掌握在共产党游击队手中,要让它成为滇中游击队的运输大队。再说增美也是中共地下党一直关注的人,王老板和老熊也曾向他暗示过,如果条件成熟,应该争取早日把她发展成党员,壮大党的力量,然后再通过她,把阿妹马帮牢牢掌握,控制在中共地下党的手中。现在既然她主动提出了这个要求,这不正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吗?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表示很希望介绍她加入党组织。他想那就趁热打铁,就在大草坪丁家临时驿站进行宣誓。
宣誓完后,小白哥握着增美的手激动地说:“阿妹,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同志了。记住了,回到云秀镇找到组织后我会及时向组织汇报,为你补齐其它手续,今后还会有机会正式面向党旗宣誓。”
此时的增美,心情万分激动,她热泪盈眶地望着小白哥,禁不住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马帮到了云秀镇后,王老板家的一个伙计早就在货场外面等候着小白哥去汇报情况了。
伙计把小白哥和增美直接带到了王老板家的那幢欧式风格的小别墅前,王老板热情地来到门口,亲自把他们迎进客厅。
王老板详细听取了小白哥的汇报,并对阿妹和阿妹马帮协助、配合这次行动给予了高度赞扬,他叮嘱增美一定要向丁夫人转达云秀地下党和游击队对丁家的谢意。
小白哥和增美把柳絮河发生的惨案及他们执行任务回来后所做的善后工作也向王老板作了汇报。王老板告诉他们说老熊同志被关押在云秀县警察局监狱里,组织上正在筹划准备营救老熊同志。他叫增美不必太担心,他说国民党云秀县政府和警察局都有自己的同志。眼下,监狱里的同志们正在暗中帮助老熊同志治伤,老熊同志目前暂无生命危险。
三个月后,也就是1942年春天,国民党云秀县政府被迫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大局和社会各界的压力,释放了老熊。
老熊出狱那天,小白哥和增美受王老板委托,亲自到监狱门口迎接老熊出狱。
老熊虽然在监狱里待了三个多月,但他仍旧穿着那身黑色长衫,头戴黑毛尼礼帽,只是这一身行头显得旧了一些,身体也明显消瘦了不少,而且腿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走起路来还稍微有点跛,但毕竟是走在春天里,他的脸上春风荡漾,绽放着胜利的微笑。
增美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老熊。
“三哥!”增美抱着老熊早已泣不成声。
“阿妹,别哭,哥不是好好的吗?”
“我这是高兴的哭!三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哪样好消息?”
“我加入你们的组织了。小白哥是我的介绍人。”
“哦,好啊。”
“三哥,这不是你交给我的任务吗?”
“好。这可真的是一个好消息啊,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小白哥,你可要保护好增美,要是增美有个三长两短,我首先拿你是问。”
“嘿嘿,三哥,瞧你说的,阿妹天天跟我在一起,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老熊被小白哥和增美接到了王老板家里,就在当天,他们在王老板的别墅客厅里召开了秘密会议,研究部署了下一步的工作。
会议上,王老板说,上级党组织考虑到梅花岭区一带复杂的斗争形势,提出了首先要肃清敌人安插在柳絮河的眼线,游击队的活动必须严守秘密,不能让敌人掌握游击队的活动情况。梅花岭游击队今后应以阿妹马帮作为基础,以马帮自卫队的名誉作掩护继续开展与敌人的斗争,要想办法做通丁夫人的思想工作,现有的六个马帮自卫队成员全部接收为游击队员,然后再让部分游击队战士替换那些老弱病残的赶马哥,增强马帮的战斗力,使丁家马帮成为云秀游击队的一个分队。他建议由增美担任队长,杨阿宝担任副队长,吴启文(小白哥)担任政治指导员。王老板这个提议被大家一致通过。
会后,增美向丁夫人转答了地下党组织的意思,但丁夫人并没有及时回答。第二天早上,丁夫人把增美叫到客厅里,说有事要跟增美说。丁夫人眼圈有些发黑,脸上写满了倦意。她慎重地对增美说:“阿妹,我昨晚琢磨了一夜,我决定了,就按你三哥他们的意思办吧。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只有跟着你三哥他们走,把东洋鬼子赶出去,我们才有活路!”
没过多久,杨大狗莫名其妙地在山里踩中了猎人的叼套,等被家人找到的时候,早已被狼吃得只剩下一具尸骨,他的家人收殓了他的尸骨,草草埋葬了。
很快,丁家马帮也进行了调整,十多个上年纪的赶马哥全被替换下来安排了其它事。新进马帮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轻游击队战士,而且全都配发了枪支,成了将近有三十个“赶马哥”的特殊马帮。
马帮的大换血非常隐秘,也没有影响到丁家的生意,增美仍旧是大马锅头,平时该做买卖做买卖,该运货物运货物。马帮还是那支马帮,增美依然还是那个增美,但柳絮河一带十里八寨的乡亲们却因为有这一支特殊马帮的存在而仿佛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透出了灿烂的霞光。乡亲们从此有了靠山,再也不惧怕地主恶霸的欺凌了。
十
转眼到了一九四五年,这年的开春,柳絮河村头村尾的柳村梢上不知集聚了多少只喜鹊,那些喜鹊从立春就一直叫到惊蛰,老人们都说,这是一个好兆头,年内村里必有大喜!
八月初,丁家首先迎来了一桩喜事,丁夫人的义女大马锅头施增美与赶马哥小白哥在丁家举行了“偷鸡杀吃”仪式(彝族的订婚仪式)。丁家为此在家里设了六七桌酒席,宴请了马帮的赶马哥、家里的长工和亲朋好友。
八月下旬,日本鬼子投降了。整个八月尾上,梅花岭区各族各界群众敲锣打鼓、载歌载舞,走上街头举行各种文娱活动,一直欢庆了大半个月。
小白哥和增美的婚礼原计划在1946年春节期间举行。但恰在1945年底,他老父亲与世长辞了,按照地方上的风俗必须给父亲守孝三年,他决定将婚期推后到1949年春天再举行婚礼。
丁夫人虽为义母,但为此事却也非常上心,因为丈夫死后家里一直被一种阴丧的氛围笼罩着,原本寄望于朝东和朝阳结婚,为丁家冲喜,好好热闹一番,可两个儿子像两只鸢,长大了翅膀硬了,去云秀镇读完简师,朝东考取了北京大学,朝阳去了延安。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丁夫人手中只攥着一股相思的线头,何年何月才能给儿子料理婚事她心里已经没了谱。她只得通过给增美办喜事冲淡一下这种晦气,转换一下死气沉沉的氛围。
虽说离增美结婚的日子还远,但她盼望增美与小白哥结婚的愿望就像一颗金色的苞谷种子,已经落在她心田的沃土上,开始萌芽,那绿油油的小苗早已悄然成长起来。
眼看着快到1948年底了,梅花岭区一带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国民党地方军警和梅花岭区保安队对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梅花岭游击队展开了大规模的清剿,景家也趁机勾结地主恶霸和反动势力对梅花岭游击队开辟的根据地进行了多次清剿,制造了多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景家和阿妹马帮的结怨由来已久。起因始于景家洪对增美的逼婚。后来增美接替丁兆丰做了大马锅头,增美为了报仇雪恨,率领马帮自卫队在花山节时伏击了景家洪和他家的家丁。在那次伏击中,景家洪身中三弹,差点去找阎王爷报到。他受了重伤,被家丁抬回家后,他父亲景正懋气得差点喷血。从此便与丁家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景家发誓要彻底铲除阿妹马帮。后来,景家洪被送到州城医院做了手术,过了半年多,才基本恢复了元气。
在景家洪养伤期间,他托人请来了在柳絮河的远房亲戚杨大狗,并用重金收买了杨大狗,叫杨随时盯紧阿妹马帮和游击队的行动,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向景家报告。
杨大狗得到了景家的好处,真的像一条狗一样成天在村子里转悠,还想方设法与村妇救会、游击队的人接触,村妇救会、游击队的人根本没料到杨大狗就是景家的眼线,所以让他刺探到了不少情报。1941年中秋节后发生在柳絮河的惨案就是杨大狗亲自送的情报。惨案发生后,景正懋父子还专门设宴庆功,给了杨大狗拾枚银元。然而杨大狗的身份却暴露了,莫名其妙地踩中了猎人的叼套,葬身于狼口之中。
杨大狗死后,虽然景家的眼线断了,但景家对阿妹马帮一直怀恨在心,多年来多次勾结盗匪对阿妹马帮进行袭扰,但都没捞到好处,都被马帮自卫队打得落花流水。眼下,随着形势的不断恶化,景家一边在发展壮大家丁队伍,一边加强了与周边各地地主恶霸和国民党反动武装的勾结,秘密筹划着一次对阿妹马帮更大的清剿行动。
腊月里的柳絮河,村里的年味是一日赛过一日,才到腊月二十三,就有好几户大富人家杀翻了年猪,腊月二十四祭过灶君就准备过年了。丁家也不例外,二十四那天一大早便杀翻两头肥猪,打算好好过一个年。丁夫人叫增美和小白哥腊月二十五最后再送一趟花铁到云秀镇,与云峰铁行结完账,收回货款,再顺路带一批年货回来,全年的生意就算圆满收官了。另外,小白哥还要去云秀镇见王老板和老熊,去领受新的任务。
腊月二十五日凌晨,马帮刚出发,突然间,走在最前面的赶马哥发现村口出现了一群影影绰绰的身影,紧接着便传来密集的枪声。马帮中走在最前面的两个赶马哥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就倒在了血泊之中。事情来得突然,小白哥和增美明白遭到了敌人的伏击。但他们一时间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敌人。
小白哥和增美指挥马帮迅速撤退进了丁家大院,占据有利地形与来犯之敌展开了激战。这个时候,柳絮河村头村尾都传来了枪声和嘈杂的喊叫声,这阵势少说也得有六七十人。小白哥这才意识到,这是敌人组织的一次大规模的清剿行动,整个柳絮河村都已经陷入了敌人的包围。
显然,敌人是冲着阿妹马帮和丁家来的,这一定又是景家勾结地主恶霸和国民党反动派向阿妹马帮和丁家发起的大清剿。如果是这样,那敌人围剿的重点就是阿妹马帮和丁家。因为敌人早已知道中共地下党游击队早已渗透和掌控了阿妹马帮,丁家早已成了中共地下党在滇中一带的一个堡垒和大本营,阿妹马帮和丁家早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拔掉这两颗钉子,以消除中共地下党在柳絮河一带的势力和影响。
眼下的情况非常复杂,形势十分严峻,小白哥和增美也都十分清楚,如果不尽快突围出去,马帮就很有可能被敌人包了饺子。如果不火速派人去报信求援,马帮就很有可能被敌人吃掉。
小白哥、增美和杨阿宝简短地碰头交换了意见,决定由杨阿宝率四个战士留下掩护,小白哥和增美率领其余全部战士卸下马背上的驮子,每人骑上一匹马,赶着其余的马匹向村外突围,把敌人引向村外,在村外寻找有利地形再与敌人周旋。
小白哥和增美他们在村巷里杀开一条血路,敌人看到村子里突然冲出来一支骑兵,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支由天而降的骑兵已把他们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成功突出了重围。
敌人眼睁睁看着小白哥和增美率领的游击队突围了出去,立即又兵分两路,一路向突围出去的游击队追去,另一路继续向丁家大院合围。
一场惨烈的战斗之后,小白哥和增美带领突围出去的游击队,赶着四十多匹马一边阻击敌人的追击一边向大草坪方向撤退,小白哥亲自骑上快马火速到云秀镇请求游击队增援。
杨阿宝也带领几个战士从后院翻越院墙突围。突围出丁家大院后,又在巷子里与合围上来的敌人展开了巷战。杨阿宝在与敌人的巷战中,腹部中了一枪,几个战士一边掩护一边撤退,在撤退中又一名战士当场牺牲。后来,一个战士背着杨阿宝,两个战士在后面掩护,他们边打边撤,一直跑到后山上才冲出了敌人的包围。
敌人没有达到合围歼灭阿妹马帮的目的,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丁家大院,他们围住丁家大院,在后院的大马圈里点燃了一把火,只半个时辰,丁家大院便全部化为了瓦砾,丁夫人和几个长工无一幸免,全部葬身火海。
增美率领马帮一边阻击敌人的追击一边撤退,退到了磨盘岩,占据磨盘岩险要的地形打了一场阻击战,打死打伤十多个敌人,敌人眼见阿妹马帮的游击队占据了有利地形,不敢再硬取强攻,同时也担心游击队的援兵赶到反包了他们的饺子,便抬着死伤的弟兄们从山箐沟里撤退了。增美他们在大草坪临时驿站原地休整等待增援。
小白哥很快找到了游击队,队长老熊亲自带队火速开赴柳絮沟增援,老熊立即组织相关人员召开紧急会议,他首先介绍了全国解放战争的大好形势,传达了上级党组织的最新部署,分析了敌情。
根据战斗中游击队战士的侦察,此次敌人对阿妹马帮的大清剿共有兵力将近一百人,其主力是梅花岭区周边各区公所凑合起来的六十多人的保安队,另有景家纠结的地主恶霸武装三十多人。经过分析,大家一致认为,此役敌人虽然偷袭马帮得手,并纵火烧毁了丁家大院,但小白哥和增美率领马帮主力成功突围,副队长杨阿宝等五人目前虽下落不明,但估计已成功突围,不会有大的伤亡。整个马帮伤亡不大,基本上仍保持着原有的战斗力。大家一致认为,趁敌人尚未来得及休整喘息之机,阿妹马帮和赶来增援的云秀游击队总共有六十多人,与敌人的力量悬殊不大,完全可以杀一个回马枪,趁机攻打梅花岭区公所,一举捣毁梅花岭区公所保安队驻地,消灭景家的地主恶霸武装,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配合解放大军南下,解放全中国,游击队在消灭梅花岭区公所的保安队及其周边各区公所的国民党地方反动武装和地主恶霸势力之后,要迅速建立人民政权,巩固胜利成果,建立敌后根据地,与国民党反动派作最后的斗争。
会议后,老熊亲自指挥游击队,沿着敌人撤退的路线向敌人追击,一直追到梅花岭区公所,然后兵分两路,老熊率领云秀游击队四十多人向梅花岭区公所保安队驻地和国民党云秀县梅花岭区公所合围;小白哥和增美率领着骑兵队二十余人向景家大院合围。
很快,两边的战斗都打响了,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激烈战斗,云秀游击队打死打伤保安队二十多人,其余全部投降;围剿了国民党云秀县梅花岭区公所,区长等多名政府官员全部抓获;小白哥和增美率领的骑兵队打死打伤景家家丁10余人,活捉景家父子。
两场战斗结束后,游击队立即在镇政府前的土台子上召开了千人大会,当即处决了罪大恶极的景家父子,宣布成立了梅花岭区人民政府。
十一
乡亲们用两三天的时间才清理完丁家大院,收殓、掩埋了丁夫人和游击队战士以及几个丁家长工的遗体,小白哥和增美亲自回柳絮河组织妇救会在村里召开了追悼会,控诉了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恶霸的罪行,同时清剿了村里的地主恶霸势力。
追悼会上,乡亲们披麻戴孝,泪湿衣襟,哭声震天,比自己死了亲人还悲痛,他们被丁夫人生前秉持的为人之道和家国情怀深深感动,为痛失这样的乡贤而深感悲切,无限追思;为几名游击队战士在与敌人的英勇战斗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而惋惜。
杨阿宝和几个游击队员突围后,在杨梅岭妇救会的帮助下被用担架抬到云秀镇,与王老板联系上后被送到医院做了手术,秘密康复休养了三个多月。
1949年7月,云秀县游击队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老熊(施增寿)被任命为云秀支队队长,增美被认命为梅花岭区骑兵队队长,小白哥任指导员。12月,中国人民解放军云秀县护乡团成立,老熊任护乡团团长,增美任护乡团骑兵队队长,小白哥任指导员。云秀县宣告解放。王老板(王云锋)被任命为云秀县人民政府主席。
就在欢庆云秀县解放的日子里,增美和三哥亲自到易水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母,把他们接回了家,破镜重圆,一家人又将重新团聚。
12月初,虽说刚进小寒节令,但感觉似乎1950年的春天已经提前来了,云湖周边的山岭上、箐沟边,到处开满了火红的山茶花,远远望去,那一簇簇火红的山茶花就像一张张千姿百态,欢庆胜利的喜悦的笑脸。
增美骑着骏马,来到大草坪临时驿站,他深情地眺望着远方。
远处的老林子里,一条弯弯曲曲的驿道一直通向远方。那驿道上撒满了阳光,驿道两旁开满了烂漫的山花。她的目光穿越老林子,她看到了蔚蓝的天空,看到了飞翔飘逸的白云,看到了水天一色、鸥鹭飞旋的云湖,看到了云湖边那座大城,看到了那座大城中冉冉升起的欢庆胜利的焰火……
后天,也就是12月12日,她将和小白哥在云秀镇举行婚礼。小白哥曾对她说过,等云秀县解放的那一天,他要在庆祝翻身解放的爆竹声中,把她娶回家做他的新娘。而恰好就在这一天,他们接到了要率领骑兵队参加解放大军入城仪式的通知。这真的是双喜临门啊!四哥增禧也来信说,他也随解放大军来到省城,将于12日与解放大军一起开赴云秀镇庆祝云秀县的解放,并举行入城仪式。
山风徐徐,轻轻扯动着增美的衣襟,轻吻着她的脸庞,梳理着她耳鬓的秀发……增美不由得又回想起小白哥送她山茶花时的情景,她的耳畔又回响起了小白哥的笑声:“等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等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我要和阿妹一起摘来满山遍野的山茶花,把我家装扮成一个大花园,让阿妹在大花园里飞呀、飞……”(作者:罗家柱<彝族>,原载《民族文学》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