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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云峰在报告厅讲台上看见伍彩云时,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伍彩云新近刚被公布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彝绣代表性传承人,被艺术学院造型艺术专业聘请为客座教授。
普云峰回忆着他和伍彩云从小一起甩沙锅、骑竹马的情景,觉得岁月就像一列高铁,风一般从远方飞驰而来,眨眼间便从眼前掠过,消逝得无影无踪。他和伍彩云犹如一起上车的乘客,伍彩云因故中途下车,他却到达了终点站。他如愿以偿考取自己喜欢的大学,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伍彩云却因车祸辍学,最终走了不少弯路,通过成人函授大学获得了大学文凭,成为了一名绣娘。
伍彩云在热烈的掌声中被院领导请到报告大厅讲台上。普云峰的的确确是被惊呆了,他也无法形容当时自己是一种什么情形,亦惊亦喜,就像谁在他的胸脯上重重地击了一拳,心脏剧烈震颤,迟滞了好几秒才融进热烈的掌声中。
文旅博览会后,虽然他帮她在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时做过一些事。但后来由于他去一家做城市雕塑的民营企业去实习。两人只能聊聊微信,甚至连电话都打得很少。
在他的脑海中,伍彩云依旧如彩云般灿烂。
她阿妈是绣娘,从小就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的穿着亦如她的名字一般五彩缤纷,艳似云霞。只是年少时她像一颗没有成熟的青果,身上缺少一些韵味。而现在的伍彩云就像四月的山杜鹃一样绽放着,全身上下弥漫着不同凡响的气质和神韵。
也许是为了来艺术学院造型艺术专业上民间刺绣这门课的缘故吧,她对自己进行了精心包装。是的,利用自身优势有针对性地包装一下自己,对于上好课是非常有益处的。说白了这就是现身说法,现蒸热卖,她把这一身包装看成是一种活态的立体教具,只是她没有说出来而已。别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说服力呢?
她穿着这一身彝族服饰,身材凹凸有致,线条迷人,光彩夺目,活生生一个仙女。红、黑、黄交织的色彩和精妙的构图,巧夺天工的剪裁、缝制,感觉无比的飘逸和潇洒,美得让人哑口无言!
伍彩云头上包着一块粉红色头帕,上身着彝族满襟白衬裳,领口和袖口处各绣着一圈杜鹃花,外面扎着一块满襟绣花围腰,围腰呈“几”字形,正面是一块三角形的绣片,绣的是一朵硕大鲜艳的杜鹃花,绣片的四周坠满了虎头银饰,一根银链吊带将围腰吊在她的脖颈上,那围腰恰好从她的胸前倾泻而下,将她隆起的胸部和凹下去的腹部线条勾勒得美丽而迷人。
她的下身穿着一条绛紫色的裤子,裤脚边上绣着一圈黄黑相间的宽花边。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绛紫色绣花布鞋。
那两根长长的围腰带子,随着她身姿的摆动,像两根不停飘舞的羽毛,把她的身姿衬托得更加轻盈、飘逸、灵动。这似乎是彝族妇女服饰中最具有魅力和典型性的重要特征之一,或者也可以说是彝族妇女服饰设计制作的点睛之笔。那是用白布缝成连接在围腰上的两根各长一米多的布带。靠近围腰那端约一寸宽,素白,越往后越宽,到了末梢尽然有三寸多宽,而且末梢部分约三四十公分长的一段全绣满了花草。那两根围腰带在伍彩云的后腰上牢牢地打了一个结,将围腰固定在她的后腰上,也将她的整个身姿收束得起伏跌宕。
院领导将伍彩云介绍给大家后,便把讲台让给了她。
在正式上课前,她说了一段开场白。
她说她是彝族祖先遗留的一粒五彩的种子,她的身上有红土的颜色,有碧水的颜色,有花草的颜色,有百鸟的颜色,有蓝天的颜色,有彩云的颜色……她将这粒种子洒进彝家山寨的红壤,使其生根开花,收获五彩的果实,她用这些色彩扮靓了自己,也扮美了彝家的生活。她理解的彝绣,其实就是对色彩的编织,用色彩绣成一个一个的梦想,一片一片的绚烂……
她模仿模特在台上来回走了几个猫步,展示了她身上的服饰。的确,她的这一身服饰,充分展现出了她所期望的效果和作用,从同学们的目光中,她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她这身彝绣服饰的魅力。
普云峰坐在报告大厅稍后的座席上,隐藏在几百个同学中间,他本来想站起身来向她示意,显示一下他的存在,但又怕影响她的情绪,便只好集中精力倾听她说话。说实话,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大致和旁边的其他男生一样,彻底被一个民间绣娘俘虏了。
伍彩云自然也在众多的目光中找到了她熟悉的那双目光,她感觉那目光仿佛寨子前那条小河的水,波光粼粼地向她流来。
2
伍彩云和普云峰出生在红土高原上一个叫火烧云的彝家山寨。众所周知,火烧云嘛,是红土高原上的一道风景,像红土高原上彝家山寨的家常便饭。云之南、彩云之南之类的美誉都缘于它。秋天,夕阳西下,山村的西边天际就会飘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烧云,那瑰丽的晚霞似乎飞久了、飞累了,便在山顶上停下来歇脚。火烧云这村名美得就像一首诗。
伍彩云和普云峰两家算是近邻,同在一条巷子里,隔着三四道门。村里叫彩云的姑娘可多了,张彩云、李彩云、王彩云、普彩云等等,带彩云的名字大大小小能数出十多二十个,仿佛红土高原上的所有彩云都出自这个小山寨似的,都是缘于喜爱火烧云的美而取的名。
他俩从小就在一起玩大。从小在一起玩过家家、甩沙锅、骑竹马。有一回,她还扮过他的新娘,被他背入他们事先虚拟的洞房,他却不知道把她背入洞房后下一步该做什么,只知道面对面地傻笑。毕竟是小娃娃,没有成年人的生活体验,想象毕竟是局部的,残缺不全的。
读小学的时候,他俩是一个班,一二年级还是同桌,他们的心里也都纯净如水。直到读初中的时候,两人又被分坐同桌,才知道互相之间不敢对望,望了就会心跳、脸红。
普云峰喜欢画画,徐悲鸿、齐白石是他心中的偶像。伍彩云却全面发展,语文、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到了初中,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历史一样没落下,考试成绩都保持在年级前十名。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命运总爱捉弄人,中考结束回家的路上,伍彩云和普云峰乘坐的那辆大巴车与一辆农用车在一段坡道上碰撞,事故导致十多人不同程度的受伤,普云峰软组织受伤,问题不大,而伍彩云却小腿骨折,当即就被送进了医院。
中考后不久,普云峰和伍彩云都接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他捧着通知书来医院里看她,俩人都高兴得热泪盈眶。他的伤倒是好得快,可她腿上还上着夹板,只能拄着拐杖走路。高兴了一阵后,她的脸上便飘起愁云,接着,大个小个的泪珠便跟着落了下来。她背转身子,轻轻地抽泣。这样的抽泣不知有过多少回。她妈也为她受伤而伤心落泪。她知道,命运跟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普云峰明白伍彩云的心思。他极力安慰她说,等拆了夹板,我们就一起到县一中去报到。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好得那么快。如果不能按时入学,肯定会被学校取消入学资格,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就当不成光荣的人民教师了。他说他亲自去找领导,给学校写一份申请,带上医院证明,请求学校给予延期入学。
入学的日子说到就到了。这时,伍彩云已经拆了夹板出院回家静养。医生说至少还得静养两个月才能丢弃拐杖正常行走。普云峰帮她准备好了申请和医院证明。
临别时,普云峰还来伍彩云家里看望她。他把一幅刚画好的水粉画《飞鸟图》送给她。他画的是一只林中飞鸟正欲展翅高飞。技法虽显稚嫩,色彩也欠妥帖。伍彩云看了画,很感动。她明白他想表达希望她早日康复,像画中的鸟儿,飞出彝家山寨,飞向远方的意思,这种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堪比任何一种说辞更具感染力,让她的心潮一下子澎湃开来。
伍彩云的阿妈晓得普云峰家里的情况,他妈患痛风长期吃药,不能下地劳动,家里也没有积蓄供他上学,这情况在寨子里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事情。好心的乡亲们都在暗暗为他担心、祈祷。当然也不乏暗中嘲笑,贬损他家的人。
她这些年靠挑花绣朵的手艺攒下了一点钱,就是一心想等女儿考上高中大学做学费。眼下,她觉得他格外让她心疼,就感觉他就像自己的亲儿子,她拿出一千元钱给普云峰。她说,眼下彩云暂时不能入学,这钱还是先凑给你急用吧。
普云峰坚持不收伍彩云她阿妈给的钱,后来,在伍彩云的劝说下才勉强收下了钱。他觉得,这一千块钱还真的是伍彩云的阿妈送来的及时雨。其实,他正在为学费的事犯愁呢,家里东借西凑给他凑了一千五百元,他只要了一千元,把另外五百元硬塞给了阿妈,让阿妈买药治病。他骗阿妈说县一中的学费不高,一千元不仅够学费,还够他两个月的生活费了。他可以利用星期六星期天的时间去打短工,一天挣百十元钱不成问题,他自己的生活费是不用家里操心的。阿妈多少年不出门,哪知道这年头物价堪比夏季寨子前的小河。她相信了儿子,留下了五百元的救命钱。
普云峰口袋里装着可怜兮兮的一千元钱,他还正想着到哪儿去再凑点钱呢,没想到,伍彩云的阿妈那么善解人意,猜透了他的心思,看破了他的窘态。他只好红着脸收下钱。这下子他身上有了两千元钱,心里一下子便有了底气。
普云峰顺利报到入学,他身上的两千元钱交了一学期的学杂费、寄宿费、伙食费等等,补交了50元已经停机的手机费,总算让他度过了一个难关。他办好入学手续后便亲自找到了校长办公室,把伍彩云的申请递交给了校长,说明了伍彩云的情况,校长答应让她延迟两个月入学。
在学校张贴出来的高一年级分班公示栏中,普云峰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伍彩云和普冬梅。他们都是初中的同班同学,现在又都分在同一个班里。他想,他和伍彩云还可以在一起共同度过三年的美好时光,那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事啊。他把这消息当即打电话告诉了伍彩云。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两个月后,伍彩云还是没能按时到校报到。原因是她到楼上去帮阿妈搬绣品,不小心在楼梯上踩空了,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把原本已经接起来的小腿骨又摔裂了,这一次虽说伤的没有上次重,但还是做了手术,上了夹板,拄起了拐杖。一番折腾后,学校给她两个月的延迟入学时间早已付之东流。
普云峰这回真的着急了,他再次找到学校领导,恳求再宽限伍彩云两个月的时间。学校领导答复说要等开会研究,后来便石沉大海。
在一个星期天,普云峰回来看过伍彩云一次,安慰她、鼓励她,但同时也流露出深深的遗憾和惋惜。这一切,都没有逃脱伍彩云敏锐的眼睛,她为此哭得十分伤心。
她暗想,如果普云峰高中毕业读了大学,而她自己却不能上高中读大学,他们之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此巨大的反差,他们以后怎能比翼双飞呢?这残酷的现实,强烈地动摇了她原来胸怀的理想和信念,美好的憧憬正在像一个个肥皂泡在风中破灭。
面对彩云的事,阿妈和阿爹倒反心平气静,他们自然有他们自己的看法,他们说彝家山寨这么多娃娃,能考取高中大学的毕竟是少数,考取了固然能鲤鱼跃龙门,走出山沟沟,但没有考上高中大学就不活了吗?就没有出息了吗?就不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了吗?七十二行,哪行都饿不死人,何必非得上高中大学呢?
阿妈猜得透女儿的心事,她哄着彩云说,先跟着我学习刺绣吧,绣几批产品销售出去,等攒够了学费,明年再去考,无非就是今后比普云峰晚一年高中毕业罢了。那么灵巧的姑娘,配普云峰那是绰绰有余。
伍彩云也只得依着阿妈,从阿妈手中接过了一批绣品,跟着阿妈一针一线地学习刺绣。可她心里却一直想着继续中考的事,一有空闲时间,便一头钻进那些学过的课本里,一心温习功课,暗暗做着准备。
3
在县一中读高中的三年,确实是考验普云峰毅力、信念的三年。面对极端的困境和现实,他不气馁,不失望,像弹簧一样越压越强。他从小就是一个在艰难困苦面前从不畏惧,从不低头的人。他明白,如果一旦被眼前的困难压倒,那他的美好理想便是空想、梦想。他必须勇敢地迎着困难而上,必须保持一股在困难面前不低头,不屈服的勇气。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某小区,或是做钟点工,帮小区业主搞卫生或是在某医院做护工,护理那些伤者患者。他的同学们并没有因此而小瞧他,反而给他点赞。在高一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学校里举办了一次野外独立生存能力比赛,他摘得桂冠。他的心底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家庭困难而阴霾密布。倒反有一束阳光直透心底,照得他暖洋洋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感觉高中的生活是那么的真实、匆忙,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学校周遭的风景,还来不及细细端详那些对他送来温情目光的女同学的脸庞,时间便像个无耻的盗贼,觊觎并盗走了他宝贵的青春时光。
普云峰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高一年级和高二年级的时候,他不但没再向家里要学费,倒反还用自己勤俭节约下来的钱为阿妈买过几次药。阿妈有这么争气的一个儿子,喜悦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不知是心情方面的原因还是因为什么,病情渐渐得到了控制,有明显向好的趋势。
他给阿妈送药回家,心里也惦记着伍彩云,总不会忘记去她家看看她。伍彩云的阿妈也心疼着他,又要拿钱给他,可他说死都不肯再接。他只是关心伍彩云身体是否康复,为伍彩云谋划着下一步继续复读再考。他见伍彩云一心扑在剌绣上,并且让她的绣房变得锦绣多姿,春意盎然,他从心底里不得不佩服她。他细细地观察着伍彩云那双纤巧的手,看她是怎样魔法般地用五彩的丝线在一块块布料上绣出花儿绽放,彩云飘飞,鸟儿歌唱。
他在欣赏她的绣品的时候也会从自己所知的美术构图、色彩搭配等角度给她提些建议,她很愉快、很乐意接受他的建议,并按他的建议修改绣品。他的点拨加上她的心灵手巧,使她的绣品的质感和美感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变化。他劝她说,学刺绣只能是权宜之计,她应该把最主要的精力和心思放在复习参加中考上。她却埋头不吭气,似乎她早已经改变了初衷。她的淡定让他有些悲观失望,她让他看不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不像从前的伍彩云了。
伍彩云的内心世界岂是普云峰一眼能看穿的,姑娘心细,她心底其实早已因为自己不能如期到学校报到,耽误了学业而悲伤,在悲伤的同时又有一种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感觉。自从开学那天起,普冬梅差不多每周都要给她发几条信息,告诉她学校里的情况及一些有趣的事,也几次催促她快去报到。可事不由人,她哪知道她心里的痛。她很敏感,普云峰和普冬梅在学业方面把她远远甩在了后面,她已经输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她与普云峰再也不能比翼双飞,姑娘的失望已经在心里埋藏了很久,旁人真的很难感受和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这无疑是诱发她认为失去自尊的罪魁祸首。她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中考之前那么笃定。
普云峰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他也机灵,几次后便渐渐懂得了伍彩云的心思,每次回家去看她,就怕伤痛她的心,都不再提复读再考的事。他们只说刺绣,在构图和色彩的搭配中,在刺绣的技法中试图把他们心中蠢蠢欲动的那种憧憬绣进五彩的绣片中,难说哪一天,那种憧憬便会生根开花结果。
伍彩云刺绣的技法日渐长进,她的绣品越来越好,普云峰夸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妈说她的技法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她的名声也被传扬出去。酒好不怕巷子深,随着她的名声的不断远扬,她们母女俩接连不断地接到了不少订单。这一来,她家的刺绣生意日渐火爆起来。
面对这个势头,伍彩云明白仅靠她们母女两双手和一间不到20平米的绣房,已经远远不适应她们母女俩的需求了。
她第一次武断地跟阿妈提出要扩大她家的绣房,要把楼下三间大房全部腾出来做绣房,然后把寨子里懂刺绣、喜欢刺绣的留守妇女们集中起来,以她的名字命名,创办一个“彩云绣坊”。这样,确保那些订单能按期交货,同时也给寨子里的留守妇女们提供一条在自己家门口就能挣钱的机会。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阿妈毕竟是一个明白人,她听女儿这么一说,心里也热乎乎的。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门手艺传到女儿身上,还被女儿发扬光大,赋予了新的涵义。她以前怎么就想不起来这样干呢?寨子里多少姐妹背井离乡在外地打工,受尽折磨吃尽苦头,年底还经常拿不到工钱,有的甚至遇到老板跑路了,便只能以泪洗面,甚至无路费回家与亲人团聚。她感慨自己传承了母亲的彝绣技艺,靠着这门手艺养家糊口,免受了多少背井离乡之苦。
她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女儿这样做,她认为女儿的想法是善意善举,是一种积德的大好事,她应当支持她。她笑嘻嘻地答应了下来。她说,我女儿长大了,有主见了,今后一切听从你的!
“彩云绣坊”随即应运而生。寨子里一下子就有十多个平时扶老携幼的妇女涌来报名。她们根据各自的情况,有做计时工的,也有做计件工的,也有把绣品带回家,一边照管老人娃娃一边挑花绣朵的。彩云绣坊一下子就有了十多个绣娘。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兴许是伍彩云真的迷上了刺绣,误入了歧途,普云峰帮她再次提出延迟入学的申请未成功,她便从此缄口不提此事,但仍一直坚持暗暗地复习和自学着。普云峰和普冬梅给她提出的复读再考的补救计划她也没怎么响应。普云峰和普冬梅为她深深惋惜,普冬梅有意刺激她,说你就是一个没出息的东西,只能一辈子缩在大山里做个绣娘。即便能把花绣开,鸟绣活,那又能怎样,亦然改变不了村姑的身份和命运。彩云却说,可别门缝里看人。没看见我忙吗,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在废寝忘食地埋头钻研刺绣的日子里,伍彩云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一块块绣片上。普云峰和普冬梅升高三的时候,她仍然深居绣坊,苦练绣功,加班加点赶绣产品,时光在不经意中流逝着。
高三是高考前全面冲刺的准备阶段,各种补习、模拟考、预考扑面而来,让普云峰应接不暇。尽管他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去做钟点工和护工,可时间真如黄金一般珍贵。为了高考,他必须审时度势。学习和打工到底孰重孰轻的问题时时在困扰着他。
普冬梅很了解普云峰的情况,他是班级和年级学霸,如果他不去打工,仅靠那点助学金,那完全是杯水车薪,是无法维持生活的。在巨大的困难和压力面前,学霸也是肉胎凡身,三天不吃饭你还能“霸”下去吗?更不要说能不能挨到高考了。在这关键时刻,她心里也很纠结,她很想帮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可她自己家里也不宽裕,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怎么个帮法呢?
她虽然暗中喜欢着普云峰,但一想到伍彩云和她的关系,她又不忍心迈出这一步,她明白这种横刀夺爱的方式不应该发生在她和伍彩云之间。如真是那样的话,她将会背负沉重的思想包袱,遭受道德和良心的谴责。况且普云峰心中也好像没有她,她想她可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袖手旁观,省吃俭用,省出一些饭菜票悄悄塞在他的书包里,帮他度过了那些个窘迫的日子。
她本来不想把普云峰的这种境况告诉伍彩云,但还是忍不住发了一条信息给她。伍彩云说她知道普云峰的情况。她信心满满地说,她相信他能克服和战胜困难。她对他报有信心和希望。普冬梅很纳闷,你伍彩云哪来的信心和希望呢?你这底气从何而来?
的确,上帝一直在眷顾着普云峰,在即将要给他关上准备冲刺高考大门的最关键的一刹那,及时地给他敞开了一扇窗,阳光一下子从窗户外面普照进来,使他的心里顿时阳光明媚,周身上下一片温暖。
这扇窗其实是县总工会给他打开的。
县总工会刚好年内在县一中等几所学校开展帮扶贫困学生结对子活动,普云峰作为一个来自彝家山寨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很荣幸成为了第一批帮扶对象,被一家企业结为帮扶对子。学校没有向他透露帮扶他的企业的任何信息,只是告诉他这家企业愿意从高三年级开始一直帮扶他到大学毕业,五年的学费,这不是个小数目,在他的心里,县总工会和这家企业都是他的上帝。有了上帝的眷顾,普云峰自然度过难关,以优异成绩被省艺术学院录取。普冬梅也被本省的师范大学录取。
4
去艺术学院报到之前,普云峰来看望伍彩云。近两年来他们是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他大概只有来看望过她一两次。他一心想着她,一心为她的辍学而惋惜,也一直关注着她的技艺是否有长进,他很希望按照自己对彝绣的理解,把这几年来学到的一些理论与美学思想揉进彝绣之中。他认为大凡艺术都是相通的,假如伍彩云的绣品能适度摒弃一些传统的东西,融入一些现当代美学思想,那她的绣品将会更加生动,更加富有灵性,绣品的丰富内涵会更加得到升华,其美学意义也必将得以延伸。如是那样,那她的绣品就会别开生面,与众不同,这才是她应该追求的终极意境。
然而,让普云峰吃惊的是,他在彩云的绣坊里意外地看见了几本某艺术学院成人函授大学工艺美术专业的教材,这一发现不禁让他对彩云刮目相看。彩云也不回避,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目前的情况只能选择这条路了。我需要不断学习和提升,民间剌绣也离不开艺术修养和学习借鉴,我现在急需充电。普云峰问,什么时候报考的?彩云莞尔一笑说,刚收到录取通知书和一年级上学期的教材。至于彩云说的“目前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却没有往深处去琢磨。
伍彩云见到普云峰,心里莫说有多高兴了,真有点爱在心头口难开的感觉,心情是复杂的,矛盾的。她不想把为什么不继续复习参加中考,而是选择了读成人函授等问题一一向普云峰作解释,她不能将“目前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情况向他交待说明,对于她和他来说,这层窗户纸还真的不能捅破。
但她对于他的意见建议却是言听计从,她认为人家已经是艺术学院的准大学生了,她相信他的眼光是正确的,他的指点也是非常具体,非常到位的。她知道这三年的高中,她与他之间确实有了差距,这种差距不仅仅表现在学识方面,还有观念和视野等等都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了,她必须努力追赶才不至于落得太远。
她在乎他的指点,虽还未到点石成金的地步,但他的每一次指点都能让她茅塞顿开,受益多多。前几次,她接受了他的指点,顺着他的思路去做,结果,她的路子越走越宽,这就证明他的思路是正确的,是融通着时代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趋势的。她对他的眼光深信不疑。
而相比之下,王金荣却以另一种方式“欣赏”着伍彩云的绣品。
王金荣去年毕业于县一中。因为高考分数太低,连三本线都未上,他想加足油门再冲刺一下,补读一年再考,没想到他爹却果断地给他踩下了刹车。
他明白他爹为什么要踩这一脚刹车。
他爹是一个土建包工头,这些年辛辛苦苦挣了些钱,是那种农村里先富起来的少数人,也算得上远近闻名的“土豪”。可他没有好好利用优越的家庭条件,把本该用在读书方面的钱和时间花在了进酒吧去歌厅泡小妹上,还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狐朋狗友,粘染了一些江湖义气。他的行为,把他爹气得差点呕血。俗话不是说富不过三代吗?他爹表面上挺自豪的,内心里却经常唉声叹气地自责,他自责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生养了一个败家子,他哪还敢指望儿子读硕读博光宗耀祖?只希望他能娶个媳妇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也就算没枉来人世间一场了。
王金荣对伍彩云的彝绣产生兴趣说来十分偶然。一方面是伍彩云的绣品确实对他产生了吸引力。另一方面可能是爱屋及乌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19岁的伍彩云不仅身怀绝技,能把泉水绣得流淌,把彩云绣得飘飞,而且人长得比她的绣品不知迷人多少倍,王金荣一见到她,两个黑眼仁便落在她身上,不会动了。
王金荣从高中毕业回乡后不久,便像猎人探寻到新的猎物一样探到了伍彩云这只美若天仙的凤凰。这一发现,让他吃惊不小,而且他还感觉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超强引力,就像月球被地球牢牢抓住不放一样。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被她强大的磁场抓住了。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也经常跟着感觉走,而且屡试不爽。他小脑一转,便以购买绣品为名来到了彩云绣坊,向伍彩云高价购买了几个女式手包,想以此博得她的欢心。作为伍彩云来说,客户便是上帝,她对每一个上帝都坦诚,都热情,更何况王金荣跟她还都是一个寨子里的小伙伴呢。
王金荣跟伍彩云买了手包后,便有了话语权,便成了彩云绣坊的常客。一个月要光顾绣坊若干次,而且每次来都要给他的朋友或同学象征性地选购几样绣品。伍彩云能为她有这样忠实的粉丝而深受感动。她的感动对王金荣有着莫大的刺激作用。他认为他在伍彩云身上实施的策略是正确的,也是有希望的。他先买她的绣品,当绣品买到了一定数量后,难道还会感化不了她的心?到那时,他不仅大量占有她的绣品,同时也俘获了她的心。简单的说,这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他常听他爹说在揽工程的时候也经常惯用这种手法,先找机会介绍认识项目方、主管方,然后再找各种理由了解对方,摸清对方的兴趣爱好,对症下药,分别施策,各个击破。他爹其实就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猎手,他懂围猎术,明白下豹子要舍得贴羊油的道理。
伍彩云还真没有把他跟自己购买绣品的事往深处去琢磨,她想的极简单,买卖这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买我的绣品我对谁好,我得用心去做,讲诚信,保质量。这都是一个生意人应遵循的天经地义的法则。
王金荣却有些马大哈,他没有看透伍彩云还有这些心思,在半年之中竟然从彩云绣坊买走一万多块钱的绣品。那些绣品,有服饰、鞋子、包头、围腰、马甲、钱包、枕头、挎包等等,反正只要是伍彩云的绣坊里有的绣品,他都喜欢,都买,而且都说是谁谁谁托他买的,把那些谁谁谁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伍彩云却不管那么多的谁谁谁,只要你买,你情我愿,何乐而不为。
王金荣他妈看到儿子老是往彩云绣坊跑,而且每次回来都带回大包小包的绣品。她知道儿子是喜欢上彩云姑娘了。可喜欢归喜欢,他拿人家那么多绣品干吗?问了一回,儿子说是帮同学朋友买的,可又不见他将绣品送给哪个同学或是哪个朋友。她有些纳闷。她忍不住便将这事跟丈夫说了。没想到丈夫满脸的喜悦,说这小子还挺有心计。如果他能找着伍彩云,那是他小子的造化,是他家的福份。他力挺儿子的行动。
王金荣他妈从小都喜欢彩云姑娘,只是丈夫这些年当了老板,腰板粗了,眼光变了,心气高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儿子的婚姻要门当户对。所以她一直不提让儿子找伍彩云的事,眼下她听到丈夫终于说了一句大实话,便暗暗想着找媒人去跟伍彩云的阿妈提一提这事,兴许,凭他家的条件,伍彩云会同意嫁给儿子。
母子俩像打仗一样,各施谋略。他妈在寨子里为他请了媒人,从伍彩云的阿妈那头迂回包抄,他自己则从正面向伍彩云发起攻势。
他找到伍彩云说,有一家在省城长期做刺绣的公司托他帮订做一批彝绣产品,产品主要是服饰、钱包、挎包几样,首期合同期限三个月,第二期合同根据首期合同的履行情况再协商签订。首期合同总价值十万元。合同签订后,对方先付百分之四十预付款。
伍彩云这两年每年的产值都在四五十万元,差不多整个寨子的中青年妇女都被吸纳到了彩云绣坊,每年签下的合同大大小小也不下十多个,但大多数是三五万元的合同,上十万的合同确实不多。她动心了。她问他做得了主吗?他说做得了主,上几次他买的绣品有几样就是帮他们公司买的,他们非常信任、看好她的产品和质量。他拿出合同,合同背后还付着一份绣品清单。她按清单拉出了一个价格,他拍了照片说是发给对方确认。然后他告诉伍彩云说对方同意了她定的价格,委托他代表对方与她正式签定合同。伍彩云大概算了一下时间,便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王金荣也代表甲方签了字。随后,王金荣从微信上转了四万元钱给伍彩云。
王金荣与伍彩云签下的这份合同,伍彩云心里总感觉有些不真实,说不真实呢,王金荣又代表对方预付了百分之四十的预付款。她总觉得这份合同从头到尾签得太过于顺利了,对方连个面都没见过,也没有派人来绣坊对产品进行过认真调研,就委托王金荣签了一份价值十万元的合同,王金荣和这家公司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她感觉这份合同就像天上掉下的馅饼,让她亦惊喜亦茫然。
而王金荣呢,他与伍彩云签下合同后,就仿佛控制了整个战役的主动权,大有取得这一战役阶段性胜利的喜悦。他想,他有他爹作为坚强后盾,拿下伍彩云这个堡垒无非就是个时间上的事。再说了,十万元的绣品,就算他为她暂时收藏着,在带有民族传统文化符号的商品越来越走俏吃香的当下,收藏这些绣品就权当是收藏软黄金。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和做派,他爹他妈却压根不知道他干的这些事情。
王金荣自从与伍彩云签下了合同之后,便三日两头往伍彩云家里跑,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她。他说他必须对朋友负责,对绣品质量进行监督。在彩云绣坊那些绣娘眼中,他俨然成了绣坊的半个主人。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金荣他妈请托的媒人也粉墨登场。这个媒人有心有口,是那种非常有经验,非常专业的媒人,她把整个说媒的过程进行了一番巧妙谋划。她说,对付不寻常的人得必须用不寻常的套路,这样才能确保获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她先不谈王金荣家请她来提亲一事,在彩云绣坊里转了一圈,然后大发感慨说彩云绣坊地点太小,太狭窄了,不利于彩云姑娘事业的发展,她建议搬一个地点,再把绣坊扩得宽宽的,大大的。彩云她妈说,寨子里哪有那么大的房子呢?媒人说,王金荣家那栋大别墅,单单一楼就有两百多平方,还有二楼、三楼,加起来恐怕有五六百个平方,拿出一层来做绣坊都绰绰有余了,她家应该打一打这个主意。伍彩云她妈说打什么主意?媒人说,把姑娘嫁给王金荣,把绣坊搬过去,那大别墅不就有她家的一半了,这种主意难道还要人教?正好他家儿子王金荣还没有对象,听说人家儿子早就喜欢上伍彩云了。
伍彩云的阿妈终于弄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回答媒人说,女儿的婚姻她自己会作主,他们不好插嘴。再说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王家的大别墅恐怕彩云也住不惯。
伍彩云一看见媒人,心里便多少有了些谱气。她联想到王金荣近来差不多三天两头往绣坊跑,她敢断言,那绝对是王金荣家请来说媒的。越是在这种时候,她越是显得从容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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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遇又一次垂青伍彩云。秋后,伍彩云接到了一个县文产办打给她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说,省里将在十月下旬举办一个大型文旅产品博览会,县有关领导研究决定叫伍彩云代表县里参加该项活动,并同时参加一个在博览会上举行的民族服饰大奖赛。接过县文产办的电话后没几天,正式的纸质通知便送到了伍彩云手上。
伍彩云拿着通知一筹莫展。她一点经验都没有,一点头绪都找不着。虽说绣坊中绣品存货充足,品种繁多,完全可以应付博览会,可她从来都没有参加过如此高规格,大规模的展销活动。该做些什么,从哪里入手?虽然县文产办为她承担了展位费,也承诺尽可能帮她做些前期的方案设计、宣传及推介工作,但她始终缺乏具体的操作经验,心里没底。她想了一晚,想了很多办法,最终还是理不清头绪。她只好给普云峰发微信,向他求助。
普云峰很快给她回了微信。他说,他们学院也要求参加此次博览会,学院已将参加此次博览会作为一次学习实践活动,给他们下达了任务。他的具体任务是负责草拟参展文案、展位效果图设计,他说他可以顺带为她做一套方案、展位效果图、参展宣传卡片、产品介绍,还答应为她设计一套参加服装大赛的彝族妇女服饰。她只消把县文产办负责人的电话给他,然后按通知要求,在家里准备好参展绣品、参赛作品,其它的一切事情都交由他去做。
伍彩云打消了一切顾虑。她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展品和作品的准备上。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得到别人帮助的快乐和惬意,她为有普云峰这样的发小而深感骄傲和自豪。
普云峰按时完成了她的参展文案、展位效果图,宣传卡片样板、产品介绍等,同时把相关文件全部传给了县文产办。县文产办认为他对本次博览会的主题吃得很透,把握得十分准确,同意按博览会的要求跟进制作相关材料。接着亲自设计了一套彝族妇女服饰,图片从微信上传到了伍彩云的手机上,图片上标注着身高和三围尺寸。她发现,这些尺寸与她的身高和体型完全相符,这分明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伍彩云只消参照着图片依样画葫芦。
临近博览会开幕前两天,县文产办专门为伍彩云安排了一辆负责接送人和展品的车辆。伍彩云叫上两个年龄稍小一些的绣娘亲自去博览会大厅布展。
普冬梅从普云峰那里知道伍彩云要参加文旅博览会,也一直在支持她、关注她,口口声声说要亲自来祝贺,来帮她布展。她没有失言,布展那天早早便到了现场。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伍彩云的展位在普云峰、普冬梅的共同张罗下,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全部搞定。
普云峰为伍彩云精心设计的参展方案真可谓匠心独运。
博览会开幕那天,伍彩云叫县文产办的车跑了一趟,专程从彩云绣坊接来十个绣娘,她和普冬梅给绣娘们精心化了妆,抹平了绣娘们脸上的岁月沧桑,使她们像一个个彝家少女,光鲜靓丽。她们统一穿着亲手刺绣的彝族服装,那线条、那色彩、那阵容,绝对是这个展会靓丽的一道风景,绝对是吸引各路媒体聚焦的亮点。
普云峰和伍彩云可谓调动、用活了彩云绣坊的所有资源,除了事先设计制作的图文并茂的宣传彩页、卡片等宣传资料外,他们将十个绣娘分别安排现场演示十种绣品的刺绣。绣娘中有的绣衣服,有的绣背婴儿的背裳,有的绣鞋子或是绣包头、绣围腰、绣马甲、绣钱包、绣枕头、绣挎包、绣鞋垫,真让人眼花缭乱。那绣品上绣的图案更是五彩缤纷,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梅兰竹菊、彩云追月、彩虹卧桥、二龙戏珠、喜鹊登枝等等内容都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她们的作品中。
绣娘们使出的技法也各有千秋,有的用垫绣,有的用引绣,有的步骤用缠针、有的步骤用乱针或是长短针,有的地方挑,有的地方压,有的地方镶,各种工艺交相结合,红、白、青、绿、蓝、黄等丝线交替并用,花边、玉片、银泡、银饰、银链、彩珠、亮光片等点缀其间,最终呈现出五彩斑斓的绣品。
那些精美的图案,既有具象图案,也有纯粹的抽象图案。有的图案中还隐藏有文字、符号、图腾、传说、植物、动物,技法粗犷,色彩淡雅或强烈,集中反映了彝族人图腾崇拜、民俗风情等特点,有的绣品中甚至还能感受到韵律和节奏的流动。绣娘们在她们的作品中用刺绣这种特殊载体叙述着一种悠久的、厚重的文化,揭示着一种文明的来龙去脉。
这种效果正是普云峰所追求和想要达到的效果,也充分体现了他设计的理念和初衷。而伍彩云却没有琢磨得如此细致,她的初衷只是想让人们看看彩云绣坊的绣品都是真正的原生态的纯手工绣品,想借此扩大影响,打开销路,仅此而已。但让她始料不及的是,普云峰为她设计的这一番演示,演出了预想不到的效果,她的展位一下子就被省内外、国内外的媒体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普云峰感慨说,这就应证了一句话: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伍彩云知道这是一句名言,普云峰在此时此刻借此名言发此感慨正好恰如其分。当天,各种网站就把彩云绣坊的演示推上头条。第二天,各种纸媒又争相炒作。一石激起千层浪。彩云绣坊一炮打响,伍彩云成了网红。
更让伍彩云没有想到的是,普云峰为她设计的那套彝族妇女服饰在本次博览会的服饰大赛中被评为金奖。奖金虽不多,充其量也就万把块钱,但这个奖的含金量可高了,那是用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荣耀。
就在她获此殊荣的同时,立马就有人与她联系上了,她参赛的那套作品被一位东南亚的外国朋友以两万元人民币的高价协商买走。获奖那身彝族服饰她一共只赶缝了两套,一套送交给了大赛组委会,另一套就穿在她身上。在现场,伍彩云甚至遭遇了有客商欲当场叫她脱下身上那套服装出售的尴尬局面。
颁奖的时候,伍彩云在各路媒体记者的镜头前走上了领奖台,主持人先与她进行了一番简短互动,问她服装是谁帮她设计的,她说是普云峰帮她设计的。主持人问普云峰在现场吗?如果在的话,请他上台来一起分享这份喜悦。普云峰十分激动,他说,我在。他小跑着上了领奖台,站到了伍彩云旁边。主持人问她与他是什么关系,伍彩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与普云峰对望了一眼,腼腆地笑笑,说他是她的发小,仅此而已。不过,从她的眼睛里,主持人还是捕捉到了她没有回答的信息。主持人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兴许,还没瓜熟蒂落,还不到向这个世界公开秘密的时候。主持人只好机灵地绕开了这个话题,向他们表示祝贺。
博览会共举办了三天,普云峰和普冬梅参加了第一天的开幕式。最后一天又来帮她收摊打扫战场。
普云峰和普冬梅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上大学,但他们就读于不同的两所大学,一个读艺术学院造型艺术专业,一个读师范大学中文系,各有各的追求和目标。他们虽近在咫尺,但平时联系也不是太多。好在他们之间毕竟知根知底,她有时也会关心一下他的生活和学习情况。
她多次过问普云峰他妈的病是否有所好转,他的生活有没有困难?普云峰总是告诉她说,县里那家私营企业一直没有中断对他的资助,他现在基本上不花家里的钱,家里的钱都留给他妈看病了,他妈的病也好多了。
普冬梅真为他感到高兴,终是好人自有好人帮,好人终有好回报。但那家不肯公开身份的私营企业更令她钦佩。在博览会上,她和伍彩云聊到过这个话题。她说那家资助普云峰的企业可是他的大恩人啊,中华民族是最懂得感恩的民族,一定得提醒他今后可不能忘了人家,一定要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当她们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普冬梅问伍彩云知不知道这是一家什么企业。伍彩云说,那家企业的老总她见过并且还认识,但她不能说,她要为这家企业保密。当聊起彩云读成人函授大学的话题时,普冬梅问为什么会选择读成人函授大学?彩云吞吞吐吐地说,我身上还有负担,如果我选择参加中考高考,那将有可能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说到此,她的话便戛然而止,再没有吐露半句真言。普冬梅一头雾水,她不知道彩云说的“那将有可能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另一个人”她指的是谁?
话说到这个份上,普冬梅也不好再打破砂锅纹(问)到底。
普冬梅用一种十分惊异,甚至是陌生的目光审视着伍彩云。她不敢相信伍彩云竟然会一下子变得令她琢磨不透,竟然用“保密”这种方式对待她,让她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
普冬梅还和她聊起了她与普云峰之间的暧昧关系。她警告她说,如果不早点捅破这层窗户纸,要是哪天普云峰喜欢上了哪个女同学或是被哪个女同学抢走了,到那时,且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伍彩云说,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了解他,他们表面上不说,但心里都有数。退一万步说,普云峰给予她的帮助也是巨大的。如果没有普云峰,彩云绣坊估计也走不到今天。她的所作所为她现在不会后悔,以后也不会后悔。另一方面,他代替她实现了她人生的梦想,也正在帮她实现着她人生的梦想,使她身后站着的那群绣娘在物质上、精神上都逐渐从困境中走了出来,这就是她最大的梦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梦想啊,假如她的这个梦想能实现,那就没有白来世间一场。但她要求普冬梅一定要帮她保密,不能将这事告诉普云峰。
凭着普冬梅敏锐的洞察力,她感觉到伍彩云在玩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算了吧,给她留点面子,何必非要揭开那层善意的外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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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伍彩云参加中考回来遭遇车祸,跟阿妈学刺绣的时候,恰好那时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派人下来调研,把她家的彝绣推上了县级非遗保护名录,紧接着第二年、第三年连续被顺利推上市级、省级名录,县里对以她家为代表的彝绣项目推国家级非遗名录很有信心,并正在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说起这事,伍彩云的阿妈虽生长生活在大山里,但她的眼界一点都不比别人短浅。在报项目传承人的时候,她想,毕竟自己上了年纪,她掌握的这门手艺最终得交由年轻一辈来传承,不能让它随着她进棺材。俗话不是说,天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吗?不管咋说,学会刺绣,不论遇到什么年时,换口饭吃总不成问题吧。她当时的认识就是如此简单、朴素。当时还没有人跟她灌输什么“传统”什么“文化”,更没有到非遗的高度。她就只想着把手艺传给女儿,让女儿有一个安稳的生活。所以,她在报表上没有填报自己的名字,而是填报了女儿的名字。
伍彩云家的彝绣传承关系脉络十分清晰,据伍彩云的阿妈说,她家的技艺是正宗的彝族祖传技艺,她的祖先随南诏国国王的孙子凤伽异从大理、巍山一带统兵开拓昆明,筑拓东城。军官的家眷们大都身怀乌蛮手工刺绣技艺,后来,这门技艺从军中传到民间,在滇中彝族聚居的村落中传承了下来。由此可见,这门技艺的历史可追溯上千年。
伍彩云的外婆的妈是滇中一带有名的绣娘,曾于清朝末年在省城一家绣坊做过女红,抗战爆发后为躲避日本鬼子飞机轰炸,携带丈夫儿女逃到滇西南的大山里躲藏起来,后来她的女儿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彝族小伙子,她把一身的刺绣技艺传给了女儿,这个女儿便是伍彩云的外婆,伍彩云的外婆又将手艺传给阿妈,阿妈又将手艺传给她,这就形成了清晰的传承谱系,而且一脉相承,未曾间断。虽然在众多的彝绣传承谱系中还不敢保证它是独一无二的,也不能确保它就是真正的彝绣源头之所在,但就相关部门掌握的资料情况来看,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比这个传承谱系更清晰、更可靠、更有说服力的谱系。
因此,县里准备将它推为国家级名录是有充分的依据和把握的。
以往推县、市、省级的所有材料都是县非遗中心牵头,乡文化站具体操作申报,伍彩云基本上没有做多少实质性的工作。而申报国家级的非遗项目要求就不同了,申报书的填写、视频的录制、图片资料的准备等等,每一个环节都要求非常严苛和专业。
在申报过程中,普云峰适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他调动了他所有的人脉关系,请学院影视制作中心的同学帮忙为伍彩云录制了10分钟的录像,并配有普通话解说词和中文字幕。请人帮她拍摄了一批有代表性的反映项目主要内容、价值和特点的照片,并按要求附上拍摄时间、地点、拍摄者、相关人员、画面内容等说明。
特别是那份申报书,更是让伍彩云晕头转向。要求她要把彝绣的基本内容、分布区域、所在区域及其地理环境、历史渊源、主要传承人及传承群体、主要特征、重要价值、存续状况、相关实物及文化
场所、项目总体概况及项目保护等多方面内容一一陈述清楚。
上几次,这些事情都是乡文化站的小李站长帮她干的,而这次巧了,小李站长请产假回家生孩子去了,来接手她工作的人从未接触过这项工作。
那几天,王金荣也没少为伍彩云“操心”。那是他跟伍彩云签订的十万元的合同交货后的事。他认为他跟伍彩云订了十万元的绣品,已经有了公开追伍彩云的资本。所以,他一有时间或者总是抽时间来彩云绣坊缠着伍彩云,他想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煮”伍彩云,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让她知道他一直在意她,在死心塌地地追她。
伍彩云正在为撰写、填报申报书犯愁,王金荣也很想帮她一把,可等他要过申报书一看,顿时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伍彩云明白,凭他那点学识,绝对完成不了这份“作业”。他放下申报书沮丧地说,不就是绣个围腰头,绣双鞋子什么的,值得这般折腾吗?什么破非遗,报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一年能赚多少钱呢?倒不如跟着他去县城里干一番事业。他说,只要她同意跟他好,他爹愿意为他们投资。他还进一步许诺说,只要她答应跟他好,他可以把他家的大别墅腾出一层来给她做绣坊,他可以继续让前次跟她签合同那家公司长期跟她签订合同。
伍彩云看着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里慢慢地对他产生了反感,后来发展到一看见他就像看见一只绿头苍蝇一样,让她恶心、想吐。
后来,伍彩云只得厚着脸皮又求普云峰帮忙。好在普云峰这些年来“近朱者赤”,对她家传承的这门技艺的历史渊源及传承关系和发展情况也了如指掌,也难不住他。他跟她聊了几次微信,便补齐了想要的材料,个把星期后便将申报书电子文档传给了伍彩云。
其实,县乡两级政府对彩云绣坊已经给予了政策方面的倾斜,乡政府分析过彩云绣坊近几年来的发展状况,认为彩云绣坊的模式也不失为彝乡脱贫致富的一条路径。几年来,绣坊吸纳了二十多名妇女,为群众提供了在自己家门口就能打工挣钱的便利,极大地改善了彝族群众的生活。这是发展彝乡经济的一种有效途径。为此,乡政府专门开会研究过如何使彩云绣坊成为独具特色的“一乡一品”、“一村一品”的代表或典型,通过对彩云绣坊的扶持,带动彝乡群众脱贫致富。
乡政府经过调研,决定将火烧云的集体土地调出五百平方,专门给彩云绣坊建盖新的厂房和展厅。伍彩云正在请普云峰找人帮设计图纸。她计划利用县级有关部门提供的无息贷款,在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这个时间节点上,把新的彩云绣坊建成并投入使用,在此基础上再扩大规模,创新产品,打开销路。
普云峰还建议她下一步还要充分利用互联网,线上线下同时发力,考虑引入电子商务业务,让民族传统文化搭上现代信息的高速列车……每每想到这些,伍彩云心里总是心潮澎湃。
但同时她也有很多烦恼,那烦恼的源头来自王金荣。她只要一想起他或是看到他,她的头便涨大了一圈,她心底晴朗的天空瞬间便阴云密布。伍彩云深深地感到,王金荣已经成了她前进路上的一块绊脚石,她必须下决心清除这块绊脚石,而且已经到了非清除不可的地步。
自从参加文旅博览会后,伍彩云总喜欢把普冬梅用手机为她拍摄的展会上那些精彩的花絮反复播放给绣娘们看,特别是她上台领奖与普云峰站在一起那段视频更是成为了她最值得展示,也最想炫耀的视频。她经常播放这段视频,绣娘们也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播放这段视频,大家都觉得,王金荣就是一个粪草,只有普云峰这样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伍彩云。
伍彩云还专门放了一回给王金荣看,看看他会不会有所触动,会不会有点自知之明。可王金荣看完后却恶狠狠地说,读艺术学院有什么了不起的,靠别人施舍学费还这么趾高气扬,说不定以后给老子打工老子还不要呢。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金荣这番言论,深深剌痛了伍彩云的心,也彻底惹毛了伍彩云,她再没有给他好脸色,一气之下便把他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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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彩云申报国家级非遗的事进展很顺利,据省非遗中心透露出来的消息称,省内一共有三家申报这一项目,但相比之下,她家由于传承谱系比其它两家清晰,她家更具有竞争优势,更有把握通过省级评审。伍彩云听到这个消息,倍受鼓舞。
不料,伍彩云的绣坊却在这关键时刻发生了被盗案。绣坊里所有的绣品一夜之间被盗贼洗劫一空。当她发现这一情况后,第一时间便报了警。警察侦查后发现,盗贼是从后窗进去的,因为她家的房子是土墙,不好固定安装防盗设施,所以,盗贼只消用劲一推便能推开她家的后窗。
警察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经过多方分析和研判,认为这是一起熟人干的案子。他们首先把目光盯在绣娘们身上。但后来经过排查又改变了这个分析和研判,因为他们从盗贼留下的脚印等有限的证据判断分析,盗贼应该是个成年男性。而那几天中,所有绣娘们的丈夫都在外地打工,不曾回家,绣娘们的子女中虽然也有男的,但都不符合作案的特征和条件。案子一时成了无头案。
伍彩云心里很苦闷。她吃不香,睡不稳,阿妈想了好多办法劝说她,最终也解不开她的愁眉。她躺在床上又播放手机里那段视频,普云峰和王金荣的影子总是交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看着看着,她忽然想到,莫不是王金荣干的?莫不是王金荣追她不成反目成仇对她使出的损招。她当即跟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通了电话,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第二天便对王家大别墅进行了搜查。搜查的结果真是让伍彩云感到惊愕。
警察在王家别墅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搜到了从彩云绣坊盗窃来的全部绣品。而在一楼厨房旁边的一间阴暗潮湿的库房里,却搜到了一大批其它绣品,那些绣品中居然还有两窝老鼠,百分之八九十的绣品都已经被老鼠啃咬得不成样子,即便是未被老鼠啃咬过的绣品也长了厚厚一层绿霉。
警察叫伍彩云过去辨认那批绣品,她这才发现那都是王金荣近年来从她的绣坊买走的绣品,最多的竟然是与她签下合同那批十万元的绣品。看到眼前这一切,伍彩云气得直掉眼泪。王金荣不是说那是他的好朋友托他买的绣品吗?那批价值十万元的绣品更是签了合同,她是严格按合同要求让绣娘们加班加点赶绣出来的。现在这些绣品完全被他糟蹋了。这“土豪”的儿子真不懂得怜惜他爹的辛勤劳动,真不拿他爹的心血当回事啊。
王金荣因涉嫌盗窃罪被公安机关拘捕。被他盗走的那些绣品虽依法发还了伍彩云,但那些发霉、被老鼠啃烂的十多万元的绣品却被糟蹋得一文不值。望着那些绣品,伍彩云感到一阵阵的心痛。
案子很快就结了。王金荣被判了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新绣坊的建盖也是火着枪响,不到半年的时间,一幢民族特色浓郁的彝族四合大院拔地而起。这幢四合大院打破了传统三间四耳带倒坐的“一颗印”式的彝族民居风格,将建筑面积放大了一倍,融入了一些现代元素,形成了六间八耳带倒坐的大“一颗印”。在风格方面既保留了彝族传统风格,也兼顾了绣坊的实用性。
伍彩云根据绣坊的生产加工、陈列展示、销售、仓储、办公、接待等各个流程的需要将大四合院进行科学布局,使这幢大四合院每一个旮旯都派上了用场。
绣坊扩大了,订单也越来越多。起初,伍彩云感到人手成了她扩大再生产的首要问题。因为手工刺绣非机绣,是一种劳动密集型产业,一件绣品全得靠手工一针一线完成,这也是造成纯手工绣品价格居高不下的主因。要想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争强产品的市场竞争力,得从多方面入手才行。她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办法,最成功的办法是把绣品承包给外村寨的妇女们去绣,她提供布料、丝线、饰品、样品及尺寸,计件支付工资。她只负责验收产品质量,合格的通过验收,不合格的退回去返工。这一招真厉害,左邻右村留守在家的妇女们都几乎成了彩云绣坊的“编外绣娘”。她把绣坊延伸到了周边各村的百家千户,真是山寨多巧妇,绣得春满园。
阿妈还给她出了一个更高明的金点子。
火烧云寨子里不是还有一茬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吗,至少不下三十个,那些老奶奶大多数还耳聪目明,只是年纪大了不能出去打工,只能成天三五成群地坐在巷子口聊天晒太阳打发时光。这些老奶奶,年轻时候可都是刺绣能手,她把身体条件好的老奶奶请了来,对她们进行了适当的培训,为她们每人配了一付老花眼镜,没想到,这一茬老奶奶还真的帮她解决了大问题,承担起了很多重要环节的刺绣任务。她们自诩是一支能为彩云绣坊挑大梁的“夕阳红绣娘队”。
自从这茬老奶奶被伍彩云请到绣坊后,村里基本上没了闲人,原本有几个老奶奶患有高血压,还指望在外打工的子女们买药回来,有时药吃断了十多天都没钱自己去买。有两个老奶奶每天必须服两包头痛粉,吃了十多年,都已经成瘾了,她们也都是靠子女买。自从她们进了彩云绣坊后,她们自己便有了收入,虽然收入不多,一天就三四十元,但积少成多,积流成川,她们慢慢不再依赖子女,倒反让子女们减轻了不少负担,安心在外打工。
新的彩云绣坊落成不久,县乡两级出资给寨子里硬化了道路,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新修了冲水式公厕,火烧云山寨的面貌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伍彩云经常听“夕阳红绣娘队”的老奶奶们互相晒子女们新近买回来的洗衣机、电冰箱、大屏幕彩电的牌子,华为、苹果手机等等,有几家听说还接入了宽带,还用上了wi-fi,还有人透露攒够了钱准备建盖新房或是要操办孙子结婚、孙女嫁人等大喜事。她们还把彩云绣坊叫成“彩云绣坊信息港”,彩云绣坊成了乡亲们生活指数的晴雨表。
面对眼前的发展状况,彩云绣坊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上电子商务,伍彩云必须按普云峰的设想线上线下共同发力,在营销上下大功夫。虽然她听普云峰多次科普过电子商务,但她没有亲自操作过,一说电子商务,她总是一头雾水。她想,她这个正在读成人函授大学的人难道真的在电子商务上遇到瓶颈了?不至于吧,人可以慢慢找,甚至可以自己慢慢学。再说了,她还有普云峰这层关系在,她可以请他给予具体指导。有普云峰,她就什么都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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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的时候,普云峰面临着继续考研和走入社会两种选择。对于他来说,考研极不现实,他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选择这一选项,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毕业后走向社会,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
恰在这个当口,经人介绍,他去省城一家专做城市雕塑的民营企业去实习。这一去,兴许触动了这家企业,让这家企业感受到了人才对于企业的重要意义。后来,这家企业竟然找到学院,要学院给企业推荐两名应届毕业的本科生,专门从事城市雕塑的艺术设计,企业承诺将根据学生的表现长期高薪聘用。学院领导非常重视此事,从应届本科生中挑选了两名出类拔萃的好学生,其中一人便是普云峰。
普云峰接到了学院的通知。学院要求他必须尽快与企业签订合同。合同签订后还须报一份留院备案,学院便于统计各系、专业的就业率。
普云峰终于找到了十年寒窗,苦尽甘来的感觉。他第一时间便把这桩特大喜讯上传朋友圈,半小时内,他的朋友圈便收到数十个点赞和评论。
他密切关注着朋友圈,沉浸在无限的喜悦和满足之中。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而且获得了圆满成功,各种荣誉和金钱正像雪片般向他飞来。他正在抱着鲜花接受着同学和朋友们的祝贺。
他注意到有一条评论是伍彩云发的。评论说:祝贺,梦想终于成真。
还有一条评论是普冬梅发的,评论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彩云落处云峰壮丽!
他看了这条评论,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回复了一个问号。
普冬梅回复说,想当面表达祝贺之意。请于晚八时在文化巷诗雨咖啡屋一叙。
普云峰不知这位老乡、老同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向她表达爱意还是另有企图?回想他大学这四年,向他表达过“意思”的女同学还真不少。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和经济状况,一直没有,也不敢和哪个女同学暗度陈仓。眼下即将大学毕业,普冬梅会不会向他有所“表示”,他必须坚守防线,筑牢先立业再考虑婚姻家庭这个理念。
他心里想,到哪山砍哪柴,到时随机应变吧。他答应了她的邀请。
在文化巷诗雨咖啡屋,普冬梅和普云峰都踩着钟点准时赴约。两人入座后点了咖啡,在幽雅的环境里两个人聊开了。他们关注的话题多了,从当下的教育体制聊到就业难、学非所用、大学生薪酬等等话题,普冬梅最关注的却是普云峰发在朋友圈里的那桩喜事。她话锋一转,单刀直入地问普云峰,是否最后决定要与那家做城市雕塑的民营企业签合同?普云峰回答说有这个倾向,签合同只是个时间上的问题。普冬梅又试探性地进一步问他征求过伍彩云的意见没有?普云峰说,他签他的合同,跟她有关系吗?
普冬梅说,有关系,关系非常之大。她说你不是一直想找到资助你学费的那家私营企业吗?你不是要回报人家吗?借我所知,伍彩云已经帮你找到了这家企业。
普云峰开始是大吃了一惊,接下来他才急着追问道,彩云说是哪家企业了吗?我要当面感谢那家企业。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到他们的企业去服务一辈子,用我一生的时间去报答他们的大恩大德!
普冬梅说,这好像与你的价值观相悖啊。可普云峰却出乎她的意料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家企业对他远不止滴水之恩,而是流水般的大恩大德啊!他说他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气,竟然遇上了这些好心人。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他知道做人得讲本份,得有良心!如果连起码的感恩之心都没有的话,那还叫人吗?他说,他承认,当下很多大学生的三观正在经受着新时代大潮的洗刷和冲击,有的人三观或被扭曲或已颓废,但他坚信,绝不是每个大学生都如此,他就是一个例外。
普冬梅告诉普云峰说,伍彩云也没有具体告诉她是哪家企业,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他自己亲自去问伍彩云。
普云峰当即给伍彩云发了微信,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片刻后,伍彩云回复了他的微信:知道或不知道都不重要。其实,她根本不图你回报什么。因为你顺利地完成了大学学业,她也取得了成人函授大学文凭,她没有因为中途辍学而迷茫,而颓废;在她心里,只有一份爱和期待……
普云峰看着伍彩云回复的微信,他终于明白了这几年是谁在资助他,终于弄明白了那家所谓的企业。他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将头迈向一边,尽量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情绪。
普冬梅完全证实了自己之前的判断,伍彩云就是在她面前玩了一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游戏。不过,伍彩云的善意善举她是完全理解的。
普冬梅认为,老天爷对伍彩云还是公平公正的,她付出了,也终有所获。她在彝家山寨开办的彩云绣坊,按她的设想,已初具规模,正在稳步发展之中。她有智慧、有人脉,有政策方面的扶持,她的事业前景可期。
普云峰心中明白,这些年来,他一直全力支持、帮衬着伍彩云,他为伍彩云付出的心血也不少。有时候,他也经常会把伍彩云放在心里去反复掂量、琢磨,伍彩云从心底里就喜欢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他表面上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也真没有将他俩的关系硬往爱情婚姻方面上推。但他做梦都没有料到,她竟然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内心情感的海面上顿时波涛汹涌,狂浪涛天。
客观地说,他读了全日制大学本科,而伍彩云也通过读成人函授获取了大学文凭,在学历方面他们并没有差别。尽管社会上仍有少数人对成人函授大学的文凭说三道四,但不管怎样,国家是肯定的,承认的,而且读成人函授大学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读全日制大学的人付出的可能更多,学的也可能更用功更扎实。
这个时代,高学历固然很重要,是一个学子走出校门,融入社会的敲门砖,但也不能唯文凭论。伍彩云辍学后选择了另一条路径接受了高等教育,同时还打拼出一番事业,她的人生经历何等的丰富、精彩!在他的心目中,她比他所熟悉的那些女同学们强了何止百倍!她的美丽、善良、灵巧,她的能力,她的执着……也许正是这一切改写、铸造着她的性格乃至人生,让她在这个绽放的花季鲜艳夺目,光彩照人,成为了同行业中的佼佼者。她所展示出来的对美好未来矢志不渝的向往、追求的进取姿态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让人着迷,那是许多拥有全日制本科学历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所不具有的姿态。如果他真的能与伍彩云结成百年之好,那不仅仅是他的福份,更是上帝再次向他垂青了。他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必须要表明他的这种立场和态度。
他问普冬梅,你朋友圈里的评论难道就是想表明这层意思?难道是要叫我回归故里,回到彩云落脚的地方?
普冬梅毫不避讳地说,正是这层意思。没有伍彩云,你人生的云峰将会毫无光彩!而在那彩云落脚的地方,你的云峰才会被点染成绚烂的风景。
文化巷诗雨咖啡屋里的这场约会表面上看似乎没有结果,但普冬梅知道,没有结果便是结果。普云峰暂时没有表态并不等于他不表态,不会表态,她不想逼普云峰非得承诺什么。她只是想告诉他,请他千万要珍惜一个绣娘对他付出的真情。
正如普冬梅预料的那样,那次约会是非常有成效的,普云峰最终放弃了与那家城市雕塑企业签订合同。学院把那个名额让给了另外一个同学。
伍彩云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的事也终有结果,以她为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彝绣被公布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伍彩云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被艺术学院造型艺术专业聘请为客坐教授,她事先也没打算将此事告知普云峰,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当然,她也想告诉台下的同龄人们,她也是一个大学生,而且她比他们的人生经历更曲折、坎坷,她不仅通过不同的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同时还打拼出一番事业,绣出了一片瑰丽的云霞。
就在伍彩云走上讲台的一刹那,普云峰内心情感的海面再次波涛汹涌,掀起狂浪。
按学院的教学安排,伍彩云为普云峰他们专业在毕业前上了不到十节课。转眼间,普云峰大学毕业了,他没有跟任何一个用人单位再签什么就业合同,她给伍彩云发了一条微信表达了他的心愿:我的志向在彩云落脚的地方!